金玉满堂(122)
“小同学,你来取照片啊?”照相馆老板掀开纱帘,热情地招呼他进店。
“嗯,来取照片!我等我哥哥来了一起进去。”沈满棠嘿嘿一笑,又转向大街的方向东张西望,期盼着能第一时间发现金朝。
可等了很久,金朝还是没来。沈满棠的腿都站酸了,可又不愿意进店去,便只好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
“小伙子,你是沈满棠吗?”一位车夫大汗淋漓地拖着黄包车跑到了沈满棠跟前。
沈满棠抬起头,指着自己道:“我是。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这是小金让我转交给你的信,他说他今天来不了了,让你取完照片后跟我走,我送你回家。”车夫用脖颈上的毛巾擦了把汗,然后从车垫下取出信来递给沈满棠。
沈满棠接过信,确认信封上的字是金朝的字迹后才放松了警惕。他失望极了,匆匆领了照片后便上了黄包车。
又白拉勾了!沈满棠气呼呼地打开信封,心里暗骂道,什么金元宝,我看分明是铁元宝。
他展开信,还以为会看到道歉和解释,没想到迎来的却是金朝的道别。
小满:
很抱歉我不能赴约。因计划有变,我不日就要前往爪哇做工了,或许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们脚踩的已不是同一片土地。这几日我一直忙于行前准备,属实是脚不沾地。但不论如何我也要挤出时间来好好向你解释一番,以抚慰你不定的心。
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归国,而我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你。你聪颖伶俐,在学业和绘画上只需保持勤勉,便定能有所作为,这点上我并不担忧。生活起居上有我姆妈照顾你,我也很是放心。但最让我忧心的就是你这颗七窍玲珑心。我有时宁愿你笨一点,不通人情世故,也好过每日心事重重地活。
说了这么多我只想告诉你,别人对你的好与坏都不需要你去偿还。你在我心中是与我姆妈并重的存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帮你扛着,只盼你勿要再钻牛角尖自我为难。你若是为了旁人郁郁寡欢,那才真真是辜负了我对你的良苦用心。
最紧要的是,无论日后常遇青同你说什么,又或是你自己撞见了什么灵奇诡异的事,都不要当真。明年是你本命年,或许还会犯太岁,你定要牢记我教你的牛鬼蛇神压制之术,不要被幻象吓得丢了魂。还有平日里你也要多多提防常遇青,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日后每月我都会争取给你们寄信,家用也会按时奉上。这钱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花,不要替我攒着,只要不是花在打杀嫖赌上就行。只有你和姆妈过得好,我在国外才能安心。
愿君多珍重,圆月杯中酒。
金朝
一九二三年五月九日
沈满棠拿信纸的手不自觉多了几分力,脆弱的纸张霎时就被撕成了两半。
车夫被后头伤心欲绝的哭声吓得赶忙把车停到了路边,而后手忙脚乱地把脖子上的汗巾摘下递给沈满棠。
“别难过别难过,小金之前说了,要是你哭了就让我给你买糖吃。阿弟你要什么糖,哥给你买去?”
沈满棠拼命摇摇头,把脸埋在信纸里,哭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他想,元宝一定是生气了,不然也不会上周说好了要碰面,这周就这么突然走了。一定是因为他太娇气,不肯睡旅馆的床才把元宝搞烦的。要么就是因为他无理取闹,收了新衣服还发脾气,才叫元宝寒心的。
总之都是他的错,他这样的人,活该一次次被抛弃。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金朝乘上邮轮,从爪哇北上,经新加坡、西贡、香港后,终于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抵达上海。
在这四年多的时间里,他不仅在爪哇各地开辟了一百万亩蔗园和六家制糖厂,还相继在槟城、加尔各答和西贡等地承包了多处种植园,培育品类也从甘蔗逐步拓展到可可、茶叶、橡胶、花生等。
受外貌限制,他最初还要藏在秘书身后装他的未成年外甥并雇佣翻译与当地人交流,直到去年他才真正浮出水面,以福臻副经理的身份亲自与当地各方谈判。短短两年时间,金朝便在爪哇声名鹊起。
连陶园昌都在信中调侃他:“敢问‘糖王’何时归国,小的也能尽早收拾收拾禅位于您。”
船一靠岸,金朝便提着小小一只行李率先下了船。果不其然,在出口正前方最显眼的位置,陶园昌正与几个手下举着“热烈欢迎糖王归国”的横幅,兴高采烈地冲他招手。
金朝腹诽:陶园昌这几年还真是被程大器带坏了,两人现在是如出一辙的没个正形。
他默不作声地快步从横幅底下穿过,想要假装不认识这帮人,却被陶园昌一把抓了回来。
“诶诶诶,这么多年不见,认不出我了?”陶园昌摘下墨镜,把脸怼到金朝面前。
码头上的所有人几乎都在注视着这里,金朝尴尬地简直想遁地而走。
“陶哥,你饶了我吧,正经点。”金朝向下扣了扣帽檐,然后掩耳盗铃般地快步走开。
等坐到车内后他才将草编礼帽摘下,而后道:“这草帽船上戴还好,等下了船才知道自己有多古怪。上海可真是冷,就是把我那一箱子衣服都穿上也扛不住这鬼天气。”
陶园昌欠欠地把手臂伸过来和金朝的做对比:“糖王,你这些年在南洋晒得也太黑了吧。”
金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您也没白到哪去。”
“哈哈哈好好好,”陶园昌爆笑道,“确认了,这么爱翻白眼的一定是我们如假包换的小金。”
金朝也笑了。横亘在二人之间的疏离感瞬间消散,仿佛带他们回到了前几年一起在工厂打拼的日子。
陶园昌豪气道:“你这次回来就住我新买的那套房吧。房子全新的都没人住过,你来也能帮我添点人气儿。”
金朝婉拒道:“新房自然得主人先住。你不用操心,我就住之前那间亭子间就行。”
“你还住那?”陶园昌大吃一惊,“不是吧小金,你貔貅啊只进不出的。我说你这些年挣这么多钱了干嘛还亏待自己?”
他揽住金朝的脖子,强硬道:“我不管,反正你以后就住我那儿。这新房还是我一年前买来当婚房使的,可惜追了人姑娘这么久,到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就先去那落落脚总行了吧?”
“你有喜欢的人了?怎么都没在信中跟我提过?”金朝意外道,“有照片吗让我看看。”
这还真是稀罕事。陶园昌上一世与他算不上深交,因此他也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爱慕之人。
“我这不努力了很久人家也没答应我吗?”陶园昌害臊地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枚小圆镜,里面夹着的是一张绝代佳人的照片。
金朝凑近一看,脸色乍变。他没想到陶园昌口中的心上人竟是沈攸。
“难怪不答应你。”他脱口而出,都没意识到自己这话是在直戳陶园昌脆弱的小心脏。
“是吧,她本人比小像还漂亮,”陶园昌用领带擦了擦镜面,惋惜道,“看不上我也是理所应当。”
金朝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陶园昌把圆镜塞回心口,回忆道:“二五年五卅那会儿,我们组织不是成立了上海总工会支持工人运动吗?这姑娘是记者,每回游行我都能见着她。她也是胆大,都开枪了还敢扛着相机冲在最前头,被子弹射中手臂了也不肯停止拍摄。”
“我先是敬佩她、关心她,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想她。”陶园昌挠挠后颈,不好意思道。
金朝好笑地看着陶园昌少男怀春的模样,提醒道:“这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陶园昌皱眉,“我是喜欢她又不是喜欢她父母,打听人家家世做甚?”
“随口问问罢了,你加油吧。”金朝看陶园昌幸福的模样,也不忍心将真相告诉他了。沈家小姐高不可攀的身份一说出来,恐怕陶园昌就真得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