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老还同(143)
重症治疗室到了,不是想象中隔着玻璃罩子单人单间,竟然那么多床病,或吸氧或心脏复苏,医护神情凝重忙碌穿梭,推着仪器,推起针剂,房间里的时间永远千钧一发,没有人注意到门口的两个老人。
她站了一会,很抱歉的上前打扰:“同志,我是1303左诗的妈妈,请问他是在这个房间么?”
护士原本忙于记录,听她这样说,便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却不回答她,而是望向身后,对着给其他病人问诊的男医生喊:“刘医生,1303家属来了。”
而后,护士欲言又止的望着左诗的父母,周围人也减缓了动作。
男医生直起腰身,“1303,是叫左诗对吧。”
“对,我是他妈妈,这是他爸爸。”
男医生看了一下手表:“很抱歉他在9点03分去世了,您晚了一步。”
旁边的医生也怕医闹,纷纷解围。
“我们真的尽力了,一宿没睡看着他,原本在ICU都抢救过来了……”
“一般来说这种坠楼的最多抢救俩小时,大家为了救他真拼了。”
“具体死因情况由警察跟你们说吧,小王呢,刚才还看见他,警方会给你们一个事故调查结果。”
“二老过来看最后一面吧,一会就得推停尸间了,特意等着你们。”
……
她怔了很久,这才缓缓侧脸,以为自己没听清,赶忙问身边的丈夫:“我没听清。”
丈夫拉着她,跟着引路的护士,他的手抖的厉害:“儿子没了,不应该吧,不是说从露台上掉下来还给楼下的棚子兜住了么,一个露台能有多高,过来看看别弄错人了。”
她被拉着往前,脚似踩在棉花里,艰难的穿过各类仪器,床铺,走到最里面的角落,隔帘下一张孤零零的单床,蒙着一层白布。
夫妇俩呆站着,似时间停滞,最后她打破沉默,“你去看吧,我不敢,我不能看陌生人的尸体,我怕我做噩梦。”
丈夫上前一步,犹犹豫豫挑起一角,但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于是干脆大力掀开。
“完了,完了,”
丈夫不自觉的呢喃,反反复复,“完了,是左诗,怎么会这样呢,完了。”
她瞄了一眼,突然就不怕了,甚至缓步上前,抬手摸上这张脸。
这张脸,她见过很多年,许多面,刚出生啼哭的小肉团,学前班弹弹珠的小泥孩,跟妈妈爸爸在影楼里合影的红脸蛋儿,穿白衬衫背了画板的小少年,几乎每天放学都要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去上美术课,小手攥着画笔,又乖嘴又甜,谁见都喜欢,就这么无忧无虑的长大了,直长成英俊的男人,慢慢的,眉间嘴角填了忧愁,他很少笑了,离的远了,不回家了,妈妈很久都看不到了,而今他躺在一张白布下,脸色灰败,满嘴血污,人头肿胀不堪,因为颅内出血形成了严重的脑疝。
护士眼有不忍,便多一句嘴:“请问,‘Qiao’这个字,跟什么有关?是姓乔还是其他什么?因为他能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念叨这个字。”
左诗妈妈不回答,只是温柔的抚摸左诗的脸。
天色渐暗,雨意来的悄然无声。
王丽美得知这个消息时,如遭雷击,想起今天早间新闻还说有人坠楼这件事,那个小区也很知名,由于有很多比较时尚的高档小户型,不少艺人和导演都住那,因此有人跳楼这事,从昨晚圈里也传开了。
八卦时还跟人惊呼‘我们化妆师住那边’,万万没想到还真就是自己的化妆师。
左诗的小助手哭着给她打电话,后面说什么王丽美根本就听不进去,她张目结舌,眼前发黑,可她没时间追悔,思前想后,这事还是得赶紧告诉乔青遥。
由于昨晚上乔青遥没找到左诗,因此今日的通告照旧,王丽美将后面的时间协调出来留给乔青遥,他们刚抵达通告地点,化妆间里乔青遥素一张脸,正在跟凯莉沟通今天的妆造。
其他工作人员各司其职,有条不絮,王丽美踏进来,带来的消息像是在房间里丢里一颗核弹。
全体傻眼,掉魂,心态灰飞烟灭,除了一个人。
这个人坐在椅子里,没有悲怆,依旧平淡,不知道是不是心有惊涛骇浪。
他自满屋子鬼哭狼嚎中反复确认真实性和准确性,到最后他不再问了,只是望着王丽美,漠然不动,一言不发,跟平常也没什么两样。
王丽美看着乔青遥,周身僵硬,无地自容。
细雨飘荡,路边野花在落雨里颤动、沸腾,城市在车窗外倒退。
王丽美刚刚取消了通告,立刻陪着乔青遥赶往医院,准确说是医院停尸间,只是希望殡仪馆的人还没到。
一路上她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坏消息如同皮鞭,她万万未料到这么点小事,怎么就惹出人命关天,本来还以为用不了多久就会再见左诗。
王丽美双手合十,默默起愿,祈求佛祖上帝各路神仙,希望是乌龙新闻,只要人还活着,她愿意折寿10年,20年也行,她甚至愿意马上残疾,换左诗平安无恙。
原本的品牌拍摄突然取消,广告公司暴躁的抱怨不胫而走,候场的娱记很快便嗅到了新闻,乔青遥又出幺蛾子了,耍大牌以至活动临时取消的标题都已想好,虽然主办方宣告散场,却并无媒体离去,富有经验的娱记们分门蹲守,想看看这张‘大牌’爽约品牌是要去什么地方,跟一跟也许有新收获。
就这样在场的每一家都压中了宝。
医院门口寥寥的民生新闻记者,在下班前竟然等来浩浩荡荡的同行,还有豪车护行的‘娱乐头条’。
“怎么了,怎么了,这不是我们报纸娱乐组的么?哪个明星来看病了啊?”
“这么巧,你也在,这干嘛呢?”
“有人坠楼啊,里头好像尸检呢,等警察现身说明,是他杀还是自杀,哎,今天也是没啥其他新闻了,总要报道点东西交差。”
“死了的这个人,好像是乔青遥的化妆师,刚才乔青遥公司那边传出来的消息,我有个老铁在他那做商务,我正觉得扯,结果他的车队就来了,这要是真对上了,那牛逼了。”
“乔青遥?哪儿呢,哪儿呢,我还没见过大明星呢。”
“在那辆GMC里,不知道下不下来,你知道吗,他那个化妆师还跟他传过绯闻,那个视频就是我们拍的。”
“啊?搞错了,坠楼这个是男的,不是女的。”
“没错,绝对没错。我有直觉,这次会有特大新闻。”
……
王丽美原本顾不得那么多,可看着医院外面的媒体,理智复位,她认为不该下车,前方有枪,能铄金销骨。
道路拥堵,司机只能打着双闪,缓慢靠边,打算先把人放下,再找地儿停车。
车挺稳后,前排的刘昊同司机下车去后备箱取伞,王丽美发恨的望着这两个人和一拥而上的镜头,车门已经开了,她使出全力拉住乔青遥的胳膊,“外面全是摄像机,我们可以改天再来,其实一样的,你已经见不到人了。”
王丽美苦口婆心,却看乔青遥根本不为所动:“我保证,我一定让你送他一程,但是现在不行,我们没必要这样牺牲!”
被挣开了,王丽美又再一次拉住他:“我们回去吧,乔,你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嘛?我会害你么?你就算是为你自己着想。”
乔青遥拂开王丽美的手,探身下车,帽子口罩全无,只有刘昊手上的一把黑伞罩上头。
苍白的脸上是雪后阴天,霜冻无边。
时间和动作都跟着缓慢。
包括扛着机器的湿肩,跑步上前的双脚,无章踩踏的肮脏球鞋和无泥短靴,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而他们的对头是杂灰白湿地上开出的一把把黑伞,数只锃亮皮鞋踏在薄水上,全体套西的保镖助手气势汹汹,他们黑衣黑鞋,冷脸冷雨,如一道急流冲进重重包围的缺口。
双方进入胶着状态,更惹的路人上前围观。
有人拎着满满一塑料袋的药,站在马路边上看,实在看不见,再走两步,前面还有个花坛;也有人骑跨在自行车上,扯着脖子看不见,干脆掏出手机,翻盖的,滑盖的,越来越多,医院保安试图挤上前,却发现自己还差得远,只能在外围不停大喊:“别在这聚集!散开!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