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煮甜烂(51)
这场雨一开始还没有下成这副模样。
那时候只是毛毛雨罢了,甚至雨水落得很有氛围。空气湿润,光影朦胧,海风柔软。
这是最大的一艘客船,露天甲板上有乐队和酒水。宾客们跳交谊舞,华尔兹,探戈和恰恰。这座城市被海面上的船舶浓缩成一片经济繁荣富强的灯光,这感觉真好。
大家都很开心,除了今天生日的主角。
陈羽芒在提供酒水和餐点的厨房里,孤身一人站着。环境昏暗,透过玻璃隔窗,还能看见甲板上的人在跳舞。不过人越来越少了,因为雨有逐渐变大的趋势。
但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那些。
陈羽芒现在很狼狈,他的衣服烂了,裤子也被撕成了碎条。地上有很多毛发,七零八落地带着皮,血还在不断从尸体上涌出,渐渐地积成一个小潭,和排泄物一起散发出恶臭。
陈羽芒手紧紧握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上面沾满了血。
不是他的血。
轰隆一声,天上打雷了。
雨水的声音渐大,甲板上跳舞的人都变成了落汤鸡,他们尽数离开,都有些失落。虽然去船舱里面一样可以跳舞。
雷声似乎又惊醒了僵在原地的陈羽芒,他打了个颤,缓缓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些被自己切下来的肉块。
甲板上的人走光了,为防雷击,灯光也随之熄灭,周围的船也接二连三地灭了灯。海面黑漆漆的。
陈羽芒怕黑,他开始陷入恐慌。
被关起来的记忆和痛苦反扑了回来,又开始幻听,总能听见有什么动物在耳边叫,他努力平复着,但这样的环境太过恶劣,血腥味和恶臭一股一股地往鼻子里钻,让他呼吸困难。陈羽芒耳鸣不止,强忍着难受。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忽然不再颤抖。
呼吸也变得平和起来,陈羽芒闭了闭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将手里的水果刀调转,用袖子和衣摆擦了擦上面的脏血,接着将尖锐锋利的刀刃对着自己。
真到了这种时候,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了。
陈羽芒手臂抬高,忍不住有些想笑,他轻轻闭上眼,正准备用力挥下。
忽然,厨房的门被猛地打开了,同时也带进来一束光线。
陈羽芒像一个被惊醒的人,他转过身,依旧是双手持刀的姿势。又是一道闪电,动静大得快把天撕裂了,惨白的光线照在陈羽芒脸上。
那人这才看清楚陈羽芒沾满血污的脸,凌乱的衣服,还有地上的血和尸体。
陈羽芒也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陈羽芒茫然又恍惚,他对上那双温和的眼睛,就像是被安慰、感染了似的,也跟着一起,渐渐地、缓缓地平静了下来。
那个人没动,陈羽芒也没有动。那个人走了进来,干净的鞋子踩在肮脏的地砖上,两步做三步,陈羽芒没有后退,没有藏躲,他甚至恍惚地往前走了一步,有意离那人更近了一些,说不清楚是自己在控制身体还是身体控制了自己。
“……我好像知道你是谁。”
陈羽芒抬起头,握紧了手里的水果刀,说,“我记得,你叫……”
他沙哑又困难地喊这个人的名字。
“邢……幡……”
你叫邢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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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陈羽芒的生日。
一向‘溺爱孩子’的陈悟之在东海为他庆生,为什么选择海上,是因为去年年底白星工业与三角航运正式建交。同时也为两家合力开凿出‘新航线’庆祝。姚剑韦大方豪迈,为表诚意,他给陈羽芒造了船,上个月才完工。除此之外,他还赠予白星工业两条滚装货船,一条纸浆船和一条运木船。
所以这次的生日场就在海上,在船上,因为内容多,两庄喜事一起办,今年邀请的宾客也是前所未有的多。客人们可以登陈悟之的船,也可以开自己的船。大家一起,将海面照得金灿灿。
陈悟之是这么想的。
但前段时间出了件事,是丑闻,导致陈悟之雷霆怒下,将犯事的陈羽芒关进了地下室。
陈羽芒被关了整整两天一夜,将近五十五个小时。
还从来没有这么久过,这一次确实有点夸张了。甚至原本陈悟之一气之下是要关他四五天的。毕竟这次犯得错很离谱。如果不是陈羽芒过生日要拉出去到处见人,陈悟之绝对不会把他提前放出来。
但陈悟之失策了,这一次时间太久,陈羽芒出来之后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不像以前那样一两天也就恢复过来了。没有,这孩子被放出来之后很恍惚,抗拒人接触,尤其是许翎和陈悟之。
陈羽芒最害怕的就是黑漆漆的、密闭无声的狭小房间。
明明婴孩时期畏光又敏感,可上了小学以后,整个人逆转过来,夜里楼下草地不能灭灯,睡觉必须得留一盏光源。陈羽芒很怕黑,非常怕黑。被关进去的每一秒都在惊恐发作,他尖叫哀求,直到脱敏,脱敏之后又再发作。所以放出来之后,能听话很长一段时间。
不是陈悟之残忍。是除了关起来……他再没有任何手段能训诫,并震慑陈羽芒。
可是这次太久了,以往也就一天一夜。这次50多个小时,陈羽芒被拉出来的时候,许翎还以为他死里面了呢。
所幸,在医生辅助治疗的作用下,到了要出海的当天,陈羽芒‘缓过来了’。
他最近吃了太多安定剂,还因为应激伤人被按着打过针,因此最近总是嗜睡容易困倦。
开场的时候,陈悟之要讲话,感谢这个,感谢那个,大家听完,鼓了鼓掌。他带着妻子孩子下台,音乐声响起,人群不再聚集在一处,而是三三两两散开,交谈和笑声的音量都保持在礼仪范围内,氛围相当的好。
陈悟之不想让别人看出陈羽芒的异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精神点。”
陈羽芒确实是有点累了,他弯了弯嘴角,对陈悟之说,“去死吧。”
陈悟之脸上带着面向宾客的笑容,用只有一家人能听见的声音,对陈羽芒说:“把今天挨过去,你想干什么都没人管你。”
“不如直接把我扔公海里。”
许翎听得头疼,早不耐烦了。她面容带笑,温温柔柔地说,“护栏那么矮,你想跳也没人会拦。”
说罢,有人前来攀谈,又祝陈羽芒生日快乐。夫妇二人表情不变,彬彬有礼地与人寒暄起来。
陈羽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其实他也不是很讨厌过生日。在这一天,父母会和他一起扮演成一个完美温馨的,有文化的家庭。
陈悟之一手搂着妻子,一手和蔼慈祥地搭在陈羽芒肩膀上,对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笑着说话,在灯光下,有一种三人一起在台子上唱歌剧的荒诞感。
但陈羽芒今天的状态确实不好,陈悟之关他太久了,他还以为自己要死在地下室。但是想想这次给陈悟之添的麻烦, 陈羽芒又觉得不算亏。
他要去一趟卫生间,想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陈悟之送走前面那人,紧接着见下一个,这次声音高昂了些,语气中甚至夹在着热情又兴奋的情绪,“业霖!”他大笑着伸出双臂,和人家拥抱了一下。
许翎惊讶地问老公,“这位就是……你经常和我提起的那位邢先生吗?”
“是他。”
“老天爷,多少年没见了。”刑业霖拍了拍陈悟之的背,又对许翎笑道,“不记得我了?上次见你,不在大陆,在海岛,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陈悟之对妻子说:“这老货一声不吭的偷偷回来了,我也是上个月才知,”他对邢业霖调侃道,“卖国贼,从洋人手里到底赚了多少钱,嗯?这么多年都不回国,也不晓得报效生你养你的这片土地。现在还有谁记得你?”
“这不是有你记得我吗,谢谢你的请帖。”
陈羽芒听得快睡着了。
刑业霖笑呵呵说了半天,咳嗽了一声,他将一直安静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让出来,对陈悟之说:“介绍一下,这是我儿子。邢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