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73)
他还穿着刚才见面时的厚毛衣,整个人后背贴在门上,睁着很大的一双眼睛,看着梁北林在哭。
“……小楠,”梁北林觉得自己的手好像又沾到了粘稠血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慢慢往前走:“我过来了,你别怕。”
等到两个人很近了,近到呼吸可闻,见程殊楠没像往常那样躲避他,梁北林伸手将人搂进怀里。
这次程殊楠很乖,任他抱住。
时隔两年,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
透过厚重的毛衣,梁北林终于感受到程殊楠的体温和心跳,这是生动的、鲜活的程殊楠,这触感让梁北林想大哭一场。
“这次是真的吗?”梁北林胸腔抽动,眼眶通红,“是真的吧。”
然后他感受到程殊楠也缓缓回抱住他,叫他“大北”,然后抽抽噎噎地倾诉:“我男朋友对我不好。”
“他骂你了?还是打你了?”梁北林的心快要疼死了,“你告诉我,我去找他,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们一起回家。”
这时候程殊楠突然挣了挣,梁北林不敢用力,只能松开他。
程殊楠仰头看着梁北林,一张惨白的小脸因为剧痛变得扭曲,他将手按在胸口上,喃喃地指控:
“不要用浴缸,很疼的……”
“不能咬,牙齿没了。”
“吃太凉太快……会吐血。”
“好多手啊,我害怕。”
梁北林大脑里传来很轻的咔哒声,像一扇门被打开了,然后那些过往的、不愿回忆的不堪,争先恐后涌出来。
原来程殊楠嘴里的“男朋友”不是梁北林以为的赵隽,而是他自己。
梁北林抖着手按开玄关墙上的镜前灯。啪一声,暖洋洋的灯光照亮了米色走廊。
哪里有程殊楠。
噩梦之后的又一场幻觉而已。
**
林医生接到电话时,刚送走一位来诊所的病人。他仔细听完梁北林的情况,举得有些棘手。
梁北林的妄想症情况比较复杂,持续了两年多,头半年最严重。林医生在业内声誉很高,刚接到委托时,梁北林治疗不是很配合。因为病人自身并不想治好,原因很简单——妄想症能让他见到已经去世的爱人。
甚至有几次是沈筠强行把人带去诊所的。
治疗断断续续,效果不是很好。梁北林的病症不影响正常生活工作,但他很痛苦,为了保持清醒,做出过一些高危行为。
有一次沈筠将他推进诊疗室,当着林医生的面,将梁北林衣袖扯开,大臂肌肉上的划痕清晰可见。
“再不治就疯了。”沈筠气急,“人还要不要找了?”
病人不积极,林医生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但一直和梁北林维持着联系,偶尔会指导他用药,也针对性提供一些心理疗法。
像这样主动给林医生打电话,还是第一次。
尽量不要太压抑自己,不要受刺激,建立正确的思维模式这类话,林医生已经说烂了,只能电话指导他用药的品类和剂量。
“等我回去,约着见一面吧。”梁北林在电话里说。
“好的,我把时间空出来。”林医生立刻应承下来。病人愿意主动配合,这是好的开始。
“怎么突然改主意了?”林医生有点好奇。作为心理医生,他知道梁北林的事。
电话那端沉默片刻,说:“我想早点治好,不能吓到他。”
梁北林回到域市之后处理了几件重要公务,然后按照约定时间见了林医生。他谨遵医嘱,带走一堆药,又和林医生聊了很久。
林医生挺欣慰的,这个棘手病例总算有恢复希望了。梁北林一离开,沈筠电话便进来,问治疗情况如何。
林医生如实说了。梁北林是内心十分强大的人,会表现出更强的自我修复能力和适应能力,只要积极地参与康复过程,会比常人更快地恢复健康。
沈筠安静听完,叹了口气,果然解铃还须系铃人。
原以为梁北林这次回来会多待几天,没想到隔天又不见人。沈筠看着空空如也的办公室,骂了一声难听的。
梁北林最近把很多保密项目交到他手上,沈筠累得前胸贴后背,出去玩都力不从心了。他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心里默念可千万别来真的。
其实沈筠想错了,梁北林这次没回云城,而是转道去了临市。
他查了赵隽,知道赵家在当地是富贵大户,家庭环境复杂。赵隽不坏,但玩得很花,女朋友恨不能一月换一个,还有几个暧昧期的同性朋友。
梁北林看着手里的照片和资料,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这些事不是程殊楠能应付得了的,他和赵隽在一起,一定会受伤害。梁北林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他回到云城后,依然住在之前的酒店,从窗口就能看到程殊楠的押花店。之后两个周末,赵隽都准时出现在这里,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换了辆越野车,和程殊楠有说有笑,在一起很轻松的样子。
好在叫柳米的女店员也回来了,大部分时间三个人在一起。这让梁北林没那么紧张。
但有一次赵隽带着程殊楠出了门,两人开车走的,梁北林没法控制自己,什么也顾不上了,冲出酒店开车跟上。
他租了一辆当地牌照的普通轿车,在路上不显眼,一路跟着赵隽的车,开到山脚下。
程殊楠先下车,跑去山脚下卖土特产的摊位前挑挑拣拣,赵隽跟在后面。两人买了几大包,将东西放进后备箱之后便开车返回。
这一趟出门总共用时不到四十分钟,也只是买了特产,是一趟再正常不过的行程。
但这让梁北林意识到,赵隽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万一赵隽带程殊楠去没人的地方,要做点什么,万一他正好不在云城,或者没有及时跟上,梁北林不敢想后果会怎样。
他虽然按时吃药,但因为赵隽的出现导致他精神压力太大,不利于康复。有一天晚上他站在卫生间洗漱台前,等反应过来,一次性剃须刀已经刮到手臂上。
血液沿着大臂往下流,他猛地惊醒过来,将剃须刀扔掉,然后用随身携带的纱布包扎好。
不可以这样。他想,他必须要好起来,才能更好地照顾程殊楠。
**
赵隽在酒吧玩到深夜,和同来的朋友告别,然后穿过巷子去对面停车场。
拐角处有一道高大的黑色身影,赵隽没在意,扫了一眼,往自己车旁走。
没想到那道身影突然出声叫他名字,赵隽一手已经按住车门,回头看,黑影走到灯光处,露出冷峻阴沉的一张脸。
赵隽打了个激灵。
“聊几句。”梁北林手里捏着一只黑色文件袋,视线在赵隽车上转了一圈,“车里?”
久经商场厮杀的成熟男人身上自带一股冷静煞气,即便只是简单站着,也让人倍感压力。赵隽经过不少场面,面对梁北林时也忍不住发憷。不过他绝不能认怂,要不然在程殊楠跟前的面子可真是丢尽了。
他强撑着一点硬气,将已经打开一半的车门关上,后背靠在车上,微扬起下巴,摆出一幅轻松模样:“什么事?”
梁北林看了他一会儿,走到距离赵隽三步远的位置。
赵隽站直了些,视线忍不住左右扫了扫,凌晨两点的地下车库里连只虫子都没有,空落落得瘆人。
梁北林将手里的黑色文件袋递出去,示意赵隽接。
赵隽扫一眼,嘴角抽动,心想里面不会放把刀吧,这前夫哥来头不善,要在这里了结他?
见赵隽迟迟不接,梁北林干脆自己拉开文件袋,将里面一沓照片拿出来,递到赵隽眼前。
——是赵隽跟不同人喝酒跳舞的照片,甚至还有搂着去酒店的,日期和地点都很分散,一看就是被人跟了一段时间。
赵隽顿时恼了:“你查我?”
“你既然有男朋友,就不该三心二意。”梁北林神色冷静,但眼底隐隐透出一股冰冷杀意,“安可是很好的人,你不该辜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