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47)
夜晚很安静,热闹被层层叠叠的绿植和建筑物隔绝。
他坐着发呆,脑子里突然想起小时候看太宰治的《鱼服记》,天真敏感的少女受到无法原谅的伤害之后跳下瀑布,变成一条鱼,从此再也不必回到现实中让她痛苦的人身边。
不知道坐了多久,久到梁北林找过来。
梁北林站在几米开外,静静看着程殊楠。两人谁都没说话,程殊楠眼睛盯着水下的锦鲤看。最近他们常常这样,彼此相对无话可说。
视线最后落在程殊楠外套上,梁北林有点不悦,眉眼冷下来:“谁的外套,脱了。”
里面的衬衣沾了水,又坏了,没法看,程殊楠这会儿贪恋着外套的暖,不想脱,便小声反驳:“我买了。”
“买了?”梁北林说了一个品牌名称,“买的谁的,你有钱?”
程殊楠裹了裹外套,好似没听见梁北林的话。
梁北林等了一会儿见人没动静,脑子里已经过了一遍今晚来客,很快想起来这件白底绣金边装饰的棒球服在谁的身上穿过。
他忽而往前迈了一步。
程殊楠立刻站起来,踩着石头往后退了一步,说:“我脱,这就脱。”
拉链拉开,程殊楠将这件昂贵的外套脱下来,扔在岸边湿滑的草坪上,露出里面破烂湿掉的衬衣。
梁北林看清了那件衬衣的样子,脸色一变,正要说什么,程殊楠突然打断他:
“你能不能先离开十分钟,我还有件事没做,很快就好了,真的,十分钟就好,到时候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晚风如刀,刮在他裸露的肌肤上,明明是初秋,却生出些不能忍耐的寒意来,让他从外到里都是僵冷的。
十分钟后,他能不能也变成一条鱼,能不能再也不觉得冷。
程殊楠站在岸边,映在水里的暗影都是瘦骨嶙峋的。他睁着很圆的眼睛,说话的样子像在无意识地呓语。
整个人像夜间凝成的一道白雾,随时都会消散掉。
很突然地,梁北林心中闪过一个模糊却危险的念头,那念头太惊悚,让他脚步狠狠钉在原地。
他靠近了程殊楠一点,强压着冷静问:“十分钟,你要做什么?”
程殊楠木木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说不出答案来。
梁北林伸出手,冲着程殊楠的方向,声音没有刚才那么冷厉了:“小楠,过来。”
程殊楠唇线紧抿,没动。
梁北林没再犹豫,大步走上前,两只手穿过程殊楠腋下,迅速将他从那块石头上抱下来。然后脱掉自己的西装,将人裹住。
他几乎半抱着程殊楠往外走,速度很快,没回宴会厅,直接去了车里。
热风开到最大,等程殊楠慢慢适应过来,他便将人身上的衬衣脱掉,拿备用毯子把人裹严实。
期间程殊楠没什么反应,很平静的一张脸,任由梁北林摆布。
梁北林握住程殊楠指尖,直到那股冰凉的触感逐渐变热,他心里那股浓烈的不安才消散了一些。
“怎么弄的?”
梁北林的声音低沉,看着程殊楠的眼睛,企图从里面找到些什么。
“花洒淋的,”程殊楠的声音很轻很远,“树枝勾了一下。”
毯子往下滑了一点,程殊楠抬手拉,手臂后面有一道红一闪而过。梁北林眉峰一跳,压住毯子,将程殊楠拉过来,看他手臂上的伤口。
伤口不深,是一道红印子,应该是被树枝刮到了,这个位置隐蔽,是以梁北林刚才没看到。
梁北林眼底涌动着不明显的心疼——他好像不太适应自己流露出类似情绪,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一样,他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在程殊楠身上产生心疼、难过这类情绪,即便有,那也是逢场作戏——这让他的表情有些扭曲。
他又从车屉里翻出急救药箱,有消毒碘酒,但是没有棉棒。
“疼不疼?”梁北林尽力压制着愈加翻涌的情绪,“得去买棉棒。”
程殊楠很慢地摇头。他看不见自己的伤口,也确实没觉到疼。准确地说,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除了冷。
梁北林抱着半睡半醒的程殊楠回家,直到将他手臂上完药,程殊楠好像才慢慢清醒过来。
细细一条胳膊握在梁北林手里,原来人可以瘦到这种程度。
“你让我离开十分钟,”梁北林将话题转回来——他没法忽略那股不安的来由,他必须确定程殊楠没有不好的想法——状若平常地问,“你有什么事要做?”
程殊楠躺在床上,往被子里缩了缩,没说话。
告诉梁北林什么呢,告诉他溺水死亡时间是五到十分钟,还是告诉他,想要把15岁之后因他得来的时光全部还给他。
第39章 好
“你想要干什么?”梁北林将程殊楠压在怀里,很珍惜一样紧紧抱着他,感受到对方微弱的心跳和气息,又问了一遍。
程殊楠轻轻往外推了推梁北林的胸膛。梁北林不可撼动。程殊楠便小声说:“喘不上来。”
梁北林这才动了动,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来:
“我前几天见了刘教授,他说你成绩不错,可以考虑保研,也可以参加短期交流。大四是关键期,将来就业方向看你喜欢,可以去学术研究中心,也可以一直读下去。”
怀里的人眼睛半阖着,梁北林突然拿不准程殊楠有没有听进去,他善于谈判和抛出筹码,然后将对手挂在钩上,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方向走。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把这套用在程殊楠身上。可当他抛出筹码,才倏然发现,他如今的筹码已经只剩下学业这一件。
可即便这曾是程殊楠最在乎的事,如今已有隐隐失控前兆。
因为程殊楠好像没那么在乎了。
是否能毕业,是否有未来,这些东西好像都在程殊楠身上慢慢流失,没有吸引力了。
梁北林微微松开程殊楠,打量着他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听见程殊楠说:“毕业再说吧。”
他说得很随意,没有很颓废或者破罐子破摔,虽然也没有多少期待的感觉,但还是让梁北林短暂松了口气。
“你有什么事没做完?”梁北林翻身俯视着程殊楠,眼底深邃,锲而不舍地将话题转回来。他想要确定什么,但又说不上来,像是冥冥中有指引,指向一个可怖的猜想,他不能放任这种感觉蔓延。
程殊楠对上他的眼神:“想喂鱼。”
听到答案的瞬间,梁北林目光松动下来。
“以后不要一个人待着,”梁北林将被角往程殊楠肩后塞了塞,好像很怕他冷,“岸边湿滑,容易摔着。”
程殊楠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梁北林身上很热,程殊楠手脚都出了汗,他往外踢了踢被子,小声和梁北林说:“我想回自己房间睡。”
“就在这里。”梁北林不为所动。
长夜沉沉,程殊楠睡熟之后,很快缩到床角。梁北林没再强行把他拖到床中间,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一会,从后面很轻地环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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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北林回家正好碰到燕姨出门买菜。燕姨对他这个时间回来有点惊讶,梁北林解释一句,有一份文件忘了带。
然后又问:“他呢?”
燕姨指了指院子方向:“和叽叽在玩。”
梁北林上了楼,打开靠近院子的窗户。楼下小花园里,程殊楠坐在长凳上,叽叽从他怀里跳到桌子上,正在玩一只毛线团。
从上面看不清程殊楠的表情,只看得见他蓬松的发顶,身上裹着一件很厚的毛衣。十月的域市气候适宜,有人穿短袖,有人穿卫衣,但程殊楠好像格外怕冷,晚上睡觉都要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手脚也是凉的。
梁北林盯着楼下即便裹着厚衣服依然瘦小一团的人,心想程殊楠每天吃得那么少,日子过得小心翼翼,怎么能抵抗即将到来的寒冬。
他点开手机给物业发消息,确认空气能制热设备安装时间,直到对方一再确保11月初即可使用,并且承诺“一定会比往年使用地热更暖和”,他才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