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39)
燕姨不太懂音乐,但听过这首曲子常常在婚礼现场播放,是一首欢快深情的曲目,却在程殊楠手下变得迟疑忧伤。
一曲终了。程殊楠慢慢俯下身,两手交叠趴在琴键上,传来一阵持续的嗡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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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了6月的一个好日子,梁北林将梁衍文的坟迁回域市,和父母安葬在一起。
审批手续和相关证明都是路清尘帮着办的,他最近在国内要办一场展览,便跟着去接外公的梁北林一起回国。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梁北林将市中心一套公寓收拾出来,让路清尘带着助理住下,又买了很多新家具送过去,力求最大限度让路清尘住得舒服。
展览就在域市最大的艺术馆办,为期一个月,前期准备工作很多,路清尘几次提出要去梁北林家里看一看,都被工作打断了。
6月底,梁北林在开展前办了一场预热会,为路清尘的个人展览造势。其实造势只是谦虚说辞,域市早有人探听到消息,等这场预热会入场券的各界人士不在少数。抛开沈家和净界不提,单是路清尘的影响力和经济价值就不可估量。
来的人有冲着路清尘的,当然也有冲着梁北林的。
但梁北林身边有人,还是之前没甩掉的程家小少爷。
两人甫一露面,就频频引来关注目光。程殊楠一身白衬衣黑西裤,一头深栗色短发搭配一张精致到雌雄莫辨的脸,如今虽然瘦了些,依然走到哪里都让人很难移开眼。
路清尘不擅长应酬,很多事情都是梁北林在做,他乐得清闲,转头看到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程殊楠,便走过去自我介绍。
“你好,小楠,”路清尘走到程殊楠跟前,伸出手,声线和笑容都很温柔,“我是路清尘,我爱人是北林的老师沈君怀。”
然后在程殊楠略显震惊的眼神中问:“你认识我?”
路清尘这个名字总会以各种形式出现在梁北林的生活中,程殊楠想忽略很难。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曾多次提出要去M国拜访,但都被梁北林拦下了。
他那时候热烈又懵懂,甚至先斩后奏跑到M国去,结果以梁北林发了大火为结束。
后来他偷偷从网上搜过,但路清尘被保护得很好,除了作品介绍,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他曾经真的很想认识梁北林身边的人,像很多初涉爱河的人一样,希望得到认可和祝福,然后告诉他们,自己一定会好好照顾梁北林。
但梁北林对此很排斥,当时他不理解,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段虚情假意的感情,不配与对方的亲朋认识罢了。
今天出门前,他都不知道要参加的是什么场合,要见的是什么人。梁北林只是给了他一个时间,让他在这之前收拾好。来的路上,梁北林也没说一个字。
他从未想过今天能见到路清尘。
也没想到竟然就是之前和梁北林一起逛街的人。
“……见过,”程殊楠诚惶诚恐地站起来,一时有些恍惚,但还是很礼貌地鞠躬,“您好,路老师。”
“不用那么客气,”路清尘没想到现实中的程殊楠这么乖,“跟北林一样叫我哥就行了。”
“你见过我?在哪里?”路清尘坐在程殊楠对面,示意他也坐下,并拿了一杯热饮递给他。
程殊楠坐得规规矩矩,似乎有些紧张,想了想才说了一个地址。
“哦,那里啊,我对域市不熟,一些贴身物品又不能让助理去买,就让北林带我去了。早知道你当时也在,该见一面的。”
程殊楠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路清尘,对上梁北林极其重要的人,或许他以前是有身份的,但现在这种境况,他只想能在光天化日下隐身。
“……路老师,”程殊楠斟酌着用词,半天憋出一句不会出错的话,“祝您展出圆满成功。”
路清尘看出他紧张,便挑些轻松的话题说:“我回来半个月了,原本想去看看你的,但一直忙,今天才见面,你别怪我啊,小楠。”
然后又讲自己对域市的气候不是太适应,在酒店住了几天,竟长了湿疹,这才不得不去梁北林的公寓住。
程殊楠安静听着,很多疑惑渐渐解开。路清尘边说边观察着程殊楠,见他听到是自己住在梁北林公寓时,微微僵住的肩膀落了落。
他又和程殊楠聊了几句,便有人找过来,他招呼程殊楠可以随意走走,后面野餐区的食物很新鲜,便忙去了。
梁北林帮路清尘挡了几个敬酒的人,总算有时间说几句话。
“他在商场看到我们了。”
梁北林点点头:“嗯。”
“你知道?”
“嗯,我也看到他了。”
中间梁北林说有东西落在店里,让路清尘在车里等一下,他回头去拿,估计就是那时候看到的。
“那你是不是没解释?”路清尘了然,毕竟两个人一起逛内衣店,如果不解释清楚的话,是会让人误会的。
“还有,我住在你公寓,你是不是也没和他说。”
梁北林说:“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
“我们现在已经分手了。”
路清尘大为震惊:“什么?”
“哥,你别管了。”
“你感情的事我是不好管,但你们既然分手了,却仍住在一起,你还带他出来参加活动,这是什么意思?”
梁北林靠在椅子上,微微撤开身体,手臂撑在桌子上,是有些抗拒回答的姿势。
路清尘便不再问了。梁北林这个人有多固执他是知道的,不但固执,还别扭,心里有一道过不去的屏障,将他最真实的想法藏在里面,怕是连他自己都看不透。
有些事要靠自己悟,不吃点苦头是看不清本心的。
野餐区外围有一个小型艺术品展区,程殊楠见没人注意他,便悄悄走过去看。
说是展区,其实都是一些手工作品,做工粗糙稚嫩,大部分出自小孩子之手。每幅作品下面标注着小朋友的名字和家乡,以及寥寥几句说明作品的意义和由来。
一名工作人员见他看得认真,便走过来介绍,说这是路先生从一些山区小学收集来的,买家可以根据心情定价,收益全部返回这些孩子手里。
程殊楠这才知道,原来路清尘每年都会抽出三个月的时间前往一些贫困地区的小学,或者公益捐赠,或者像现在这样出售孩子们的作品,风雨无阻,已经坚持了十来年。
这么有爱的人,理应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程殊楠大概懂了路清尘为何会被这么多人爱着。
工作人员见他看得认真,便问他想不想也买一件,他捏捏空空如也的口袋,不好意思说自己没钱。
虽说看心情定价,但没人好意思出极少的钱去买路清尘带出来的东西。
这时候一个男声从身后传来:“我全要了。”
程殊楠往后让了让,他不买,自有人会买,但他还是没忍住看了一眼是谁这么财大气粗。
“程殊楠,好久不见。”Liam表情不屑,淡笑着看人。
程殊楠扭头便走。
“听说你爸快不行了,前几天连药都停了。”
Liam的话让程殊楠硬生生刹住脚步。
“怎么,你爸的消息你一点都不知道?”Liam故作惊讶。
程殊楠确实不知道。他太久没听到过程存之的消息,最后一次和程隐联系,还是年前他第一次搬离梁北林的住处回到宿舍。程隐再次让他求一求梁北林,他求了,然后自取其辱。
之后发生的事程殊楠不愿回想。只是半年时间,就让他知道原来他的家人不是家人,爱人不是爱人。
他如今什么都不剩,留在手里的,只有一个难堪的身份,和随时随地被人拿捏的处境。
有时候想起破产之前的事,竟感觉恍若隔世。
Liam往前走几步,很满意看到程殊楠脸上惨淡的表情。
“有个债权人追到欧洲去,看你爸躺在医院里半死不活,都没好意思开口要钱。还有你哥,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Liam继续往人伤口上撒盐,“不过你们家向来没良心,大难来时各自飞是惯例,先是扔下你,然后你哥又扔下你爸,倒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