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囚笼(182)
若叫外人知晓,魔宫深处这方寝殿里,竟无一部正经典籍,反倒塞满了供人消遣的闲书,怕是任谁听了都要摇头不信。
月薄之走得很慢,来到了门边。
为着不容打扰的私密,魔宫本就不设多少亲卫。而这条位于七七四十九重禁制尽头、通往寝殿的最后一段长廊,更是常年空寂,连呼吸声都显得突兀。
过去四年,月薄之早已数不清自己在这条长廊上往返过多少次。每一次,他都独自吞咽下这份死寂,久而久之,他甚至以为自己早已与这份寂静融为一体。
可就在今日——
当他即将走到尽头时,轻快的笑声竟从门缝间漏了出来。
月薄之蓦地停住脚步。
他就这样僵立在原地,再未向前一步。
他分明是这座魔宫、乃至整个魔域至高无上的主人,可是此刻的他,却像个不见得光的小偷一般立在门边,竖起耳朵去听里头一丝一毫的动静。
夜知闻吱吱喳喳的,伴着铁横秋的笑。
那笑声清朗明快,像雨点打在冰面上,一声声撞进月薄之的耳中。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铁横秋这样笑了。
当然,铁横秋从未在他面前这般开怀大笑过。铁横秋惯于审时度势,在他面前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连笑容都是内敛含蓄的。
铁横秋是从未在他面前这般爽朗大笑的。
铁横秋总以为月薄之那抹温柔浅笑是世间难得的珍宝,却不知在月薄之心里,他这般毫无防备的爽朗笑声,才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
月薄之站在门外好一会儿了。
大概因为他知道,他一进门,铁横秋就不会笑了。
当然,夜知闻也不会吱吱喳喳了——但谁在乎呢。
月薄之在门前徘徊,脚步轻得像片落叶。他时而抬手欲推门,时而又收回手来。最终,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任由门内的笑声一点点像雨丝般浸湿他的心。
这点春雨里,忽而闪过一道闷雷般的话音。
他听见铁横秋低低地问夜知闻:“对了……你知道汤雪……”
夜知闻的声音明显一滞:“汤雪……汤雪怎么了?”
“没、没什么。”铁横秋欲言又止。
“哎呀,这话说一半藏一半的,要急死我吗?”夜知闻急不可待地道,“快说啊!”
铁横秋静了一会儿,方说道:“你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吗?”
“不在?是去买菜了吗?”夜知闻没理解。
铁横秋震撼:“……你都四年没见他了,你觉得他是去买菜了?”
夜知闻注视着他凝重的神色,渐渐觉察出不对,声音也轻了下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铁横秋闭了闭眼,终是沉痛开口:“他……已然陨落。”
“他……你是说他死了?”夜知闻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呃……这怎么会……”
铁横秋刚要开口,殿门却在此时倏然打开。
不需要抬头看,就能知道来的人是谁。
夜知闻立刻噤声,肩膀不自觉地缩了缩,像是随时准备剔毛的小鸟儿。铁横秋亦垂下目光,眼底掠过一丝心虚。
月薄之的目光缓缓扫过二人,只见夜知闻正搀扶着铁横秋,而铁横秋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倚在了夜知闻身上。
月薄之的眉心骤然一蹙,眸色倏然沉了下来。
夜知闻背脊一凉,抬头正对上那道冰冷的目光,顿时恍然大悟:不是吧?我的醋也吃啊?
我只是一只鸟啊大哥。
你当什么魔尊啊,你去酿醋吧。你就往护城河那儿泡个澡,整个血诏城都能蘸饺子了。
虽然心里可以吱吱喳喳,但表面上夜知闻只可以老老实实。
他动作麻利地将铁横秋扶到软椅上坐好,随即迅速退开两步,双手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侧,连衣角都不敢多碰一下,说道:“是主人说要多活动筋骨,好让腿伤快些痊愈。”
铁横秋不知道夜知闻心里所想,看着夜知闻突然变这么规矩,竟有些好笑:在月薄之面前毕恭毕敬唤我“主人”,私下里却勾肩搭背喊我“哥们”。没想到这脑袋只有核桃仁大的傻鸟,也学会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了。
好样儿,真不愧是我的灵宠啊。
月薄之却淡淡道:“这是本末倒置了,自然是待痊愈才多走动,如今重伤未愈,还是静养为上。”
夜知闻哪里敢反驳,只能点头称是:“尊上说得太对了,是我吱喳了。”
铁横秋看夜知闻翎毛都要竖起来的样子,忙替他说话:“是我自己着急了。”
“对对对!”夜知闻立刻接话,脑袋点得快要掉下来,“是主人自己着急起来走路的!我可是使劲儿地劝他躺着的啊!他非不听啊,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一只小鸟,这小细胳膊小腿的也拧不过昂藏八尺的剑修主人啊。”
看着夜知闻这副脑子不灵光的样子,月薄之也不想和他计较什么了。
月薄之只是微微颔首:“你先下去吧。”
夜知闻正要告退。
月薄之眸光微沉,想起什么,又开口:“慢着。”
夜知闻脚步一顿,眼瞳一缩:“还有事儿吗,尊上?”
月薄之随手从芥子袋里取出一幅卷轴,漫不经心地递给夜知闻:“将这个送去初霁城,亲手交给霁难逢。”
“是!”夜知闻双手接过,眼泛精光,他是一听到去初霁城就来劲了。
月薄之也知道,夜知闻每次去初霁城就像无尾飞跎,非得三催四请才肯扑棱着翅膀回来。
不过,就算夜知闻想起要回城复命了,霁难逢也总是有各种理由拦着。
就像上回,夜知闻在霁难逢的酒窖里贪杯,误饮禁酒,路都走不直。
霁难逢竟还煞有介事地修书一封,说什么“魔侍染恙需静养,恐暂难回宫复命”。
待月薄之察觉不对,亲临初霁城时,却见那傻鸟被关在一座十丈高的鎏金鸟笼里,正在里头扑腾着“静养”呢。
月薄之当时只是淡淡扫了眼那精雕细琢的金笼:“这笼子,怕不是他‘染恙’后临时赶制的吧?”
霁难逢执扇掩唇,笑得眉眼弯弯:“好东西自然要慢工出细活。”
月薄之看着那高耸的金笼,眯起眼睛:“劳你费心,特地造这么大的笼子。”
“这还算不上大。”霁难逢轻抚笼柱,“笼子这东西,从来都是越大越妙。”
月薄之想起魔宫深处那方精心布置的暖阁,眉头微蹙:“何以见得?”
霁难逢看着在金笼里自在飞跳的夜知闻,声音轻柔似羽:“因为一个笼子越大,就越不像一个笼子。”
月薄之闻言,颇为触动地看着霁难逢。
而此刻,得了要去初霁城办事命令的夜知闻心情大好,拎着那一卷空白的卷轴就往外飞了。
寝殿的门在他背后关上,屋内只剩下月薄之和铁横秋。
沉香在炉中无声燃烧,袅袅青烟在两人之间蜿蜒盘旋。
铁横秋咳了咳,胡乱拿一个话题打破沉默:“我这腿老是使不上劲儿,也不是个办法……”
“你很急么?”月薄之在他对面坐下。
“什么?”铁横秋不解。
月薄之缓声说:“急着要走路,是想去什么地方吗?”
铁横秋一噎:“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那就是了。”月薄之道。
铁横秋:……是?是什么是?
铁横秋仍有些困惑,却还是顺着话头道:“只是么,即便哪儿都不去,生活也终究不便。”
“嗯。”月薄之环视这屋内一周,最后目光落在铁横秋身上,“我给你打了一个轮椅。”
“啊?”铁横秋一下没反应过来。
只见月薄之广袖轻扬,芥子袋中流光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