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玲珑录(74)
裴无念垂首不语,一切被宋雪桥拆穿,他也并无什么好说的。
裴来痛哭道,“你这是做什么啊!杀人的是慧窗!你差点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张仲逑面色阴沉,裴无念虽洗清,可慧窗是他多年老友,多年老友是自己爱徒之父,还造下这许多孽,他亦无话可说,也不知如何去说。
“可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宋雪桥突然道,“杀人的是慧窗,想顶罪的是裴无念,帮他搭戏台的是花谷主,可唆使慧窗杀人的,却是另一人。”
闻言,所有人都怔住,连同裴无念面色也一变,花邀酒转过身,一脸惊愕的看着他。
张仲逑已是今夜不知第几次收到打击,他道,“雪桥,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宋雪桥看向裴无念,面露不忍,柔声道,“师兄,其实你不过是太过担心慧窗大师,又不知要如何对那几条人命作出交代,可你从没仔细想过,这件事中本来就有一个天大的错处。”
他顿了顿,提醒道,“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错处。”
裴无念抬眼深深地看着他,不过一瞬,他想到了什么般,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错愕惊恐,他脸上瞬间变得毫无血色,似乎拼尽全力才站稳了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反转,今天双更。(快结局了,放心he
第87章 第 87 章
“也许你很早就已经得知慧窗做着一切都是保护你,在那么多人……甚至我姐姐死了以后,你更不知如何自处,这件事从来就不能两全,你要保住你所谓的生父,又要对的起死去的人,你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甚至模仿慧窗的笔迹把让贤信寄给了寻饮。”宋雪桥将那封信掏出交予楚风。
楚风点头道,“这也是张园旧墨。”
“你想自己替慧窗背下一切,但是此事事发,他也不可能再留于少林,于是托付花谷主,让他将慧窗带走,带到谁都想不到的地方去。”宋雪桥走到他面前,“那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拼死都想护住的人,或许根本就不是你的父亲?”
“焰亭死了?”张仲逑惊道,那句或许就不是你父亲他全然听不进去,他只能听到那句我姐姐死了以后,他跌坐在椅子上,仿佛瞬间老了几岁,呼吸也陡然急促起来,这些孩子他亲眼看着长大,那个喊他世伯的宋焰亭居然......他闭上眼,无渺忙将他扶住,也是一脸茫然无措。
裴无念站在一侧,抑制不住有些发抖,关心则乱,那日阮十二找到他,炫耀般道出所查,第二日她便死在郢阳,他立刻就怀疑此事与自己有关,而后又因担心宋雪桥遭到不测前往紫琅,在天香楼寻到他后,一路以来抽丝剥茧,种种证据浮出水面,他也愈发害怕,等到宋雪桥查到寂光寺且险些遇害,他才渐渐确信了自己心中那个猜测。
自他幼时就一直陪在身边的慧窗大师,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气急之下找到慧窗质问,却不料慧窗大师毫不辩解,坦然将一切全盘拖出,甚至搬出了当年他的母亲惨死一事。
想到莫云融的一生,他没有办法再去说服自己痛恨慧窗。
那么如何给出一个交代?又如何两全?一切因他而起,他一命换那么多条人命,倒也划算。
可他未曾想到后来慧窗竟丧心病狂到绑走宋焰亭与司空月瑶,而宋焰亭一死,他与宋雪桥再无挽回的余地。
花邀酒找到他时憔悴非常,眼中却满是恶毒神色,“原先我没有办法,可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若我在你婚宴那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一切揭穿,那老秃驴会不会很高兴?”
彼时他已心如死灰,所言不过四字,“求之不得。”
只不过他请花邀酒揭穿的凶手不再是慧窗,而是他自己,此前他思虑优重,从未怀疑过这件事情的始末,也从未怀疑慧窗大师究竟是不是他的生父。
事到如今看来,既荒谬又可笑。
当局者迷,他忽略了最重要一点的,一个只有他二人只晓线索。
“洛阳,贪欢楼。”
宋雪桥淡淡道,“那时燕山墨冰针重现江湖,我为了撇清自己的干系,也一直在追查,而丁墨白生前好友不多,贪欢楼楼主莫云简便是其中之一,所以我和师兄首先就去了洛阳查探,机缘巧合,得知贪欢楼楼主莫云简与裴无念的母亲莫云融是一母同胞,故二人长相极为相似。”
满座窃窃私语,少部分洛阳来的宾客已然面色不善,莫云简臭名昭著,贪欢楼更是和燕山派一样,是让人避之不及的邪派,他们惊恐也困惑,贪欢楼楼主竟与裴无念有这等瓜葛。
花邀酒沉默地转身看向宋雪桥,那日贪欢楼他救出朱采瑕,留下出口线索之后便离去,在那之后,他并不知普方寺地下发生何事,但裴无念应该十分像他的母亲,否则安王朱运也不会一眼便认出他是十郡主血亲。
“裴无念应当也长得很像他的母亲,所以贪欢楼余下的人,一眼便认出了他,也因此我们才得以平安脱险。”宋雪桥解释道。
莫云简,莫云融再到如今的裴无念,都有着相似而让人艳羡称道的容貌,可这样的容貌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他看向一侧静默而立的裴无念,不难想象当年的莫云融与十郡主是怎样的倾国倾城,又是怎样让见过她们的男人为之疯狂。
“这只能说明他的确是莫云融的孩子,他父亲又怎会不是慧窗?”堂中有人质疑,裴无念转过脸去似乎不愿再听。
“你们都错了。”宋雪桥道,“阮十二来找裴无念,所以裴无念写信让慧窗大师痛下杀手,这件事情若想说得通,前提是那些信件是真的,慧窗大师才能受指使杀人。”
宋雪桥继续道,“可楚大侠也已验过,这些信件不过是裴无念为了顶罪伪造所得,既不是裴无念,那又是谁告诉了慧窗大师阮十二已查到此事?”
所有人都呆住,敞开的大门刮入寒风,寒凉悚然之意弥漫。
宋雪桥眯眼看向那个干瘪瘦小的老头,他正站在裴无念身侧,原先痛哭流涕的面孔此时已没了表情,只用一种玩味又淡漠的眼神看着他。
“此人定当在武当之中,至少阮十二娘见裴无念之时,他就在近旁,也是这个人,让慧窗大师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怀疑过裴无念就是他的孩子。”
张仲逑只觉得自己两眼冒金星,他不知宋雪桥何意,颤声道,“雪桥,究竟怎么一回事?”
宋雪桥垂下眼,缓缓道,“我们在贪欢楼时,曾有故人邀约,他请我们吃了一碗羊奶糕,他说十郡主的姐姐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幼时最爱吃这个,十郡主对他宠爱非常,可后来,这个孩子因为是私生被丢弃,十郡主寻觅一生也未再找到这个孩子,莫云融也郁郁寡欢而死。”
闻言花邀酒顷刻便反应过来,他面色煞白地看向地上的慧窗大师,和近旁满面绝望之色的裴无念,张了张口,吐不出一个字。
“而裴无念从慧窗大师口中所知却全然是另一种说法。”宋雪桥看向裴无念。
他并未在看宋雪桥也未在看众人,而是盯住他身侧颤颤巍巍的养父裴来,一字一句道,“慧窗与赵阿婆所述,那个孩子是在我娘生产的第二天被送走,我娘也是在第二天死于贺府军棍之下。”
裴来如同老树顽石般僵硬地站着,沉默地听着一切,他其实并不是很老,不过一生都在厨房与柴米油盐打交道,因此身材矮小孱弱,仿佛一推就能倒下,在他这一生中,所有事情似乎都不是很顺心,唯一骄傲的便是有裴无念这样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天资非常,为了这个儿子的前途将来,他也可以做任何事,可苦于他对武学诗书半点不通,所以那个小小的孩子也只能每日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用稚嫩的小手去砍那些比他还高的木材,甚至才三岁就要帮他烧火做饭。
如何让这个儿子出人头地,不再受苦,成了他泡在柴堆伙房的日思夜想。
只有攀上大门大派,只有给他找一个屹立不倒的靠山。
“第二日便东窗事发,那么敢问那个孩子又是如何与十郡主相处过?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又是如何爱吃羊奶糕的?”宋雪桥捏紧拳头,此事事关莫云融名誉,他却不得不说。
“因为从头到尾,从贺家巷被丢弃孩子就是两个……裴无念也许根本就不是慧窗的儿子,而慧窗从头到尾也可能是被人唆使利用,变成了一把替别人做嫁衣裳的刀。”
裴来一言不发,他静静地打量着一旁自己高大俊美的儿子,从眉毛到秋水沉潭一样的眼睛再到八分相似的鼻梁,他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傍晚的临夕川。
那年他也才而立,赶着小驴车前去收菜,临夕川水土肥沃,人杰地灵,他一时溺于美景,甚至忘记了回山的时辰,也是在那里的曲水边,他见到了一个女子。
水碧天清,风拂晚杨中,有一个美得如同神仙一样的女子,纵使他活了三十年,山上山下见过的女人无数,可她们都加起来也尤不能胜眼前之人三分。
他鬼使神差的走过去,却发现那个女子穿的是一身孝服,她正浑浑噩噩地往江里走去,他当然无法坐视不管,冲上前去将人救下,她生的一副倾国倾城之貌,手上身上却全是伤痕,无论他怎么问,只是流着泪一言不发。
直到黄昏,她哭够了,也累了,才道出其家所在,他自然将她送回了家,那不过是一间家徒四壁的草棚,房中一口漆黑的棺材便占去了大半地界。
与一切格格不入的,是床上一套喜服,他再问才知,女子丈夫被武状元府打死,而那位年逾六十的贺老将军不过一面,就执意要娶她做妾。
他不过是一个烧火做饭的厨子,虽同情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劝解宽慰几句后离去。
可那日之后,他却和中了毒一般,时常去到临夕川,发愣地看着那座深宅大院,看着漆金描银的贺将军府,直到三月之后,他才再次见到那个女子,她正从偏门拎着菜篮走出,彼时女子已是武状元府的妾,却仍旧穿的破破烂烂,他甚至看到了门内的几个锦衣妇人对着她吐口水,有人甚至嫌恶地踢了她一脚,然后将侧门“砰——”地一声关上。
女子面如死灰,呆滞地站在门口,半晌未有动静,他惊觉,这个女人在武状元府的日子,甚至不如从前。
他在街角捏着拳头,沉默地看着一切,他突然想把这个女人带走,哪怕与世隔绝过一生,也永生不让她再回临夕川,再回地狱一样的武状元府。
热血上涌总是一时冲动使然,女子见到他时,先是惊讶,而后泣不成声,自此,他日日偷偷来看她,等终于打点好一切要带她远走高飞之时,他却犹豫了。
离开之后他一个莽夫如何谋生?如何给武当一个交代?又如何躲过武状元府的追杀?
那日武当山的柴房内,烛火燃了一夜,他也抱着包裹呆坐了一夜,直到鸡鸣破晓,晨光熹微,他最终屈服于自己的懦弱,再没有去临夕川找过那个女子。
一年过后,山道雪封,人迹罕至之时,他正在厨房烧火砍柴,门外却突然夹着风雪走进一人,女子抱着一个男婴,仍是初见时那副美艳至极的模样,面上却已无任何感情可言。
她形如鬼魅,眼神空洞,轻轻放下那个男婴淡漠道,“这是你的儿子,你不想认,不想要,他也是你的,现在贺家已经有所察觉,我不能再留他,否则我们母子皆是一死。”
他惊愕的看着那个躺在襁褓中朝他一笑的男孩,惶然无措地追出门去,满山风雪掩映的腊梅林中,已再无那个女人的身影,仿佛她真的只是一只鬼魂,飘渺无定。
只有怀中带着温度的这个孩子,真切地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