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玲珑录(62)
那宋定涯又用什么和他交换?玲珑山庄的剑谱?还是这座燕山道人墓?
背上没来由的一阵钝痛,方才拂光抽过的地方开始渗出更多的血,宋雪桥咬着牙在那张椅上坐下,凛冬之际,额上竟冒出了冷汗,在这其中,他的母亲又知晓多少?毫无疑问她知晓阮宴与宋定涯的一切,那她是否知道阮宴这些背地里的勾当?
她知道若是燕山道人墓一旦现世,与宋家种种皆会大白于天下,接踵而来的是宋定涯与的丁墨白狼狈为奸欺骗武林,玲珑山庄百年望族声名扫地。
他终于忍不住那种钝痛,有些难捱的趴在了桌上,就在趴下去的一瞬,他发觉身下这张桌子,似乎有些奇怪。
这是一张普通的檀木桌,宋雪桥在凳上坐直了身子,拿起架上落灰的毛笔,笔尖灰尘飘落于桌面,离桌面仍有三四寸的距离——这不是燕山道人所用,床上男尸身材颀长匀称,比宋雪桥还高上许多,若是他坐在此地以这样的姿势写字,不出片刻便会累极。
不过此间种种已让他讶异到麻木,宋雪桥放下笔,走到角落,那里放着一只木衣箱,早已腐朽发脆,铜锁轻轻一扯便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箱子里是几件蒙尘的衣物,皆是孩童样式,还有一些数十年前流行的瓷娃娃和陀螺,其余什么也没有。
宋雪桥站在那一堆东西前,掌心冒出了一层黏湿的汗,湖上书斋的地下,除了燕山道人墓,还曾经住过一个孩子,他在此习武读书,吃饭睡觉,而后又离开,而整个宋家,都未曾提及甚至知晓此事。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走向燕山道人的尸体旁,往他进来的甬道望去,然后他睁大了眼,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薄薄的灰尘。
十年前,宋定涯真真切切取回了燕山道人的首级,他虽未亲眼看到,但此事百家皆知,甚至聚首用此物祭祀上天,眼前的尸体也确切如此,但是这间墓室里少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没有血迹,除了灰尘,一切都干干净净。
若燕山道人是被取下首级之后才架着他进入这个墓室,不论是从甬道或是其他地放进入,那条路上应该四处都是喷溅的血迹,而不是只出现在纱帐与床边。
就像是……宋雪桥愕然,阴湿的空气自墓门处灌入,锥心刺骨,他捏紧了拳头。
十年前他被带入燕山道人墓时已被迷晕,他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何种身份,又是如何割下燕山道人的头颅带着他逃出生天,但至少他已经知晓了让他陷入困顿十年间最大的秘密。
城西,小沅山,簇簇大雪掩映着山中一座精美的阁楼,雕梁彩绘不似人间更胜仙境。
“八仙斧”成定成大侠正端着饭食,裹紧衣服打了几个喷嚏,他已守在染清榭许久,自花邀酒那日独自出门后又面色铁青地归来已过去月余,他每日只将自己锁在屋中不愿见人,谷中一律事务积压成山,平日里喜好的点心吃食也不再入他的法眼,若不是怕花邀酒发脾气,他早就用八仙斧破门而入了。
就连他的好兄弟祁左使也消失不见,毫无音讯。
有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飘来,成定打足了精神,回头献媚一笑,“芳音娘子。”
芳音娘子一身湛色衣衫,粉面丹唇,髻上一朵白梅,正从花间小道款款走向染清榭,对成定微微一行礼,转而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那扇紧闭的门,里面一片死寂,毫无动静。
成定苦着脸推推手里的盘子,“回来就这样了,我喉咙都喊得火燎火燎的,好嘛,这下连东西都不吃了。”
芳音娘子是个女人,且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必定非常了解男人,更不用说芳音娘子陪在花邀酒身边多年,必然比他更了解谷主是如何想的,也知晓谷主为何不吃饭。
成定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把盘子往前挪了挪,送到了芳音娘子手上。
芳音娘子却没有接过,闻着屋内传来若有似无的草药味,她皱了下眉,嫣红的唇角突然上扬,下一刻便朝屋中喊道,“谷主,斯人已逝矣,您与其在此处对着一具尸体折腾,不如想想如何报复杀她的人,奴家有一法子,不知您可愿意听。”
成定懵了,手足无措的端着盘子,“什么尸体?什么报复?”
芳音娘子并不回答他,她从隐谷创立之初跟在花邀酒身后已有三年,她的确了解花邀酒,从那日深夜他失魂落魄抱回一具尸体开始,她就明白此行应有变数。
世人都道隐谷谷主狠辣无情,杀人无数,是,他的确杀过很多人,可但凡归顺他的,他却拼尽性命也要保护,所以他一直独来独往只身涉险,不论是贺家巷之行或是燕山救人,都不曾假手他人,甚至连那些要人性命的消息都不肯透露给教众一星半点。
花邀酒游历天下,最后却执意将隐谷建在紫琅小沅山,她原先不明白,临安皇都哪个不是极富盛名之地?隐谷之财力足以在那些地方立足。
直到那年中秋,她看到花邀酒乔装前去玲珑山庄参与商宴,他看席上那位宋庄主的模样,她才明白原来这天底下最狠辣无情的人,也是最长情的人。
染清榭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浓烈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成定怔怔道,“谷主……”
花邀酒却并不答话,他红着眼,似是熬了几个日夜,屋中被帷幔隔开,外人看不到里面景象。
芳音娘子却盈盈一拜,浅浅笑道,“谷主终于肯听奴家一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密进度2/3......兰兰妈妈爱你(。
第74章 第 74 章
郢阳城本身就是个很热闹的地方,近日来因武当喜事传遍江湖,于是这本就热闹的地方比起以往更热闹的了几分,印水山庄虽突遭横祸,可在外人看来只是老庄主油尽灯枯,新嫁娘发了羊癫疯而已,终归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随随便便掏出一锭银子还能晃瞎他们的眼。
更何况陆家少爷陆展沐病已大好,不远千里从长安赶来郢阳,只为了看自己钟爱的亲妹妹出嫁。
宋雪桥身为武当二弟子又与陆展沐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两边都沾亲带故,自然省不了他一份大头,只不过这次却不同以往常,他名贴上不再是爱徒或是贤弟,而是规规矩矩的宋二庄主。
玲珑印水各大世家齐聚一堂,尤其是玲珑山庄老庄主生前藏宝阁重见天日一事,郢阳各大商铺摩拳擦掌,卯足了劲儿等他们上门挑捡贺礼,只可惜一日,两日,三日……直到大婚前一日,也未曾见过有人上门。
瑶湖,宋雪桥裹着一张羊皮毯斜斜靠在一艘扁舟乌蓬上,此时是清早,湖上并无揽客的美姬乐女,也无梅兰竹菊四位美人,所以他没东西可看,只能勉强就着远处武当的模糊的山影欣赏眼前的胖和尚转来转去。
“贫僧真是不懂,你尚年轻,身子骨可比我这身老骨头强,已是庄主为何不能持重一些,打打杀杀非良策,保住小命岂不比什么都好?”色方丈转着胖胖的身子,晃着一把破蒲扇对着茶炉扇得正欢,埋怨道,“连累和尚这茶壶给你当药壶,这可是我身上最后一个能煮茶的茶壶了。”
“寻饮大师,你可是最懂我这人了,不见棺材不落泪,要么不管,管了就要管到底。”宋雪桥眨眨眼,顺手拿起船舱里一瓶温过的酒,笑道,“要不是我壮着胆子去见了甄云竹,你又哪来的因果去见她呢?”
酒是郢阳上好的晚桂酒,年前七日雪与桂花酿成,壶口一开,连周遭景色都带上几分醉意。
“小兔崽子。”色方丈停了扇子,一把夺过晚桂,慢吞吞看他一眼,又慢吞吞道,“寻饮是你叫的吗?我还未同你讲佛理,你倒先和贫僧论起因果来了?”
“佛理归佛理,酒归酒。”宋雪桥伸手去夺酒壶。
色方丈虽胖却很灵活,那只酒壶在他臂上转了三圈最终被他藏到了肚前厚厚的棉袄里,“茶壶是最后一个茶壶,晚桂也是最后一壶晚桂,不是贫僧小气,晚桂本是好酒,只是你这身上的伤若碰了晚桂它就是一瓶坏酒了,伤人伤己,不值当,不值当。”
宋雪桥止不住发笑,“不就是一瓶酒吗,舍不得就舍不得,哪来那么多理?”
色方丈眨了眨绿豆眼,递过熬好的汤药,“酒如此,人亦如此,山上那位,不也正在伤人伤己吗?”
宋雪桥的笑僵住了,他呵出一口白气,抓过药碗一口闷下,叹道,“你都知道了?”
“我好歹顶着一个‘色和尚’和‘百晓生’的名头,若是连你们后生之间那点都看不出来,岂非有违江湖朋友对贫僧的谬赞。”色方丈笑眯眯道,“如今宋庄主就算把玲珑山庄搅得天翻地覆,也无人敢对您说一个不字,这背上的伤,莫非是裴少侠新婚你一时想不开……”
“是我母亲打的。”宋雪桥面不改色,胡诌道,“家中仆役照顾不利,我姐姐还病着,我气急攻心之下才不甚打翻烛台烧了玲珑山庄,后又为救人未能及时灭掉大火,让父亲的最宝贝湖上书斋付之一炬,母亲打我也是应该的。”
宋雪桥的说辞早已背的滚瓜烂熟,那日因闻霜出鞘,在场门生仆役丫鬟十余人都未敢上前一步,他出来后也只说那地下是宋定涯的藏宝阁以此遣散众人,若他与季玉霜不说,燕山道人墓就仍旧是一个秘密。
色方丈即便有所猜疑,他也拿不准究竟为何。
“阿弥陀佛,宋夫人生着病也是人中龙凤,这一鞭子可把血肉都掀起来了,湖上书斋再好,不过一俗物,怎么也比不得亲儿子啊。”色方丈摇摇晃晃,继续煎第二副药,嘴里还嘟嘟囔囔,“若是叫新郎官瞧见你这副德行,他定择陆家那位美娇娘,你宋雪桥有什么好的,又无赖,还无耻,尽准着我一个穷和尚欺负……”
宋雪桥敲敲他的背,“别背后抹黑我师兄,我倒要问你,你觉得你师兄如何?”
色方丈大惊,蒲扇一摔,“阿弥陀佛!贫僧敢对佛祖发誓,贫僧只喜欢姑娘的。”
宋雪桥险些笑得滚下船去,只见色方丈又皱眉沉思道,“若是他们长成裴少侠那副模样,也未尝不可一试……”
“打住打住。”宋雪桥脑中浮现慧窗大师与惠慈大师庄严慈悲的模样,心中念了两句罪过,“我问的是你觉得他们如何?我听闻寻饮大师也曾是彻静大师最属意的弟子之一。”
色方丈这回难得没有同他绕弯子,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你是在问我为何离开少林?”
“可与少林秘籍失窃一事有关?”宋雪桥也不再绕弯,他此行也正是为了问这句话而来。
寻饮,慧窗,惠慈三人虽非一位大师座下,但三兄弟美名素来在外,彻静大师离山前将掌门之位授予自己的亲传慧窗,可当年少室山寻饮之聪慧最为出众,慧窗素好游历,本也无心掌门,动过让贤的心思,可那时的寻饮已变成了色方丈,从此逍遥人世,不问前尘。
若色方丈一开始就不想当什么掌门为何锋芒毕露?若他想当掌门又为何不抓住大好的机会?还有地底下那些秘籍又是谁与阮宴交换?他又在怕阮十二与印水山庄查出什么秘密?
宋雪桥想不通,所以他来问色方丈。
“阿弥陀佛,有些人天生适合成大事,有些人天生该老死在山水间,到了那个年纪,自然知晓自己最需什么。”色方丈慢吞吞道。
宋雪桥丢过一袋金子。
色方丈扬手接过那只金色的钱袋,正色道,“和尚还要看美人,所以和尚不能死,和尚知道的也要烂在肚子里,自然也不能得罪人。”
宋雪桥并不与他废话,伸手去夺金子,色方丈一个旋身跃上乌篷顶,犹如一个圆滚滚的葫芦金鸡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