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玲珑录(60)
宋焰亭悠悠看他一眼,似乎是在端详那副容貌,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很快又温和的笑了,
“我知道……四宿阵的顺序,他们蒙住了我的眼睛,并没有塞上我的耳朵。”
花邀酒道,“你如何知道?”
宋焰亭有气无力看向自己右手侧的妇人,她蒙着眼正轻轻颤抖着,却没再说话,咬紧了自己浅色的嘴唇。
“那个人放我们之时,第一个离去的是从凳上跳下,脚步轻浮,应当是个孩子。”
花邀酒深深地看她一眼,宋焰亭眼中沉静如水,从容温和,他攥紧拳头,听话的起身,即刻绕到她背后,伸手放下那个昏睡中的孩子。
假山石安静如常,并无毒针毒雾喷射而出,花邀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松了一口气,将孩子抱到一旁。
“第二个……”宋焰亭慢慢道出,“是月瑶,我们离得虽远,可解链之声自我左侧石缝中传来,是她无疑。”
花邀酒点头,绕至司空月瑶处,将她从石椅上放出,刚将她安顿好,整座假山石却顷刻轰然作响起来。
山林中倦鸟似乎被这声吓到,四处惊飞,花邀酒睁大了眼,他瞬间便知晓了其中变数,不顾一切跑向宋焰亭。
石椅上的妇人心满意足地笑了,她转向绑过孩子的地方,双目蓦然睁大,黑纱之下流出两行泪,口中呕出一口鲜血,胸口已被利器穿过。
宋焰亭听闻此间动静,虚弱却欣慰地叹了一口气,身后有淬毒的铁刺刺入背中,她也终于忍不住一般猛地咳嗽起来,胸口因疼痛剧烈起伏。
花邀酒红着眼半跪于地,颤抖着死死抱住宋焰亭逐渐僵硬的身体,几乎发狂般吼了出来,“你不知道顺序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姐姐对不起....阿临对不起....
第71章 第 71 章
四宿阵中除了祁岚,三人身形皆相仿,关押者又倍加小心,放开四人时皆隔了不少时间,纵使她尽了全力去分辨,也无法听出被放开的第二人是谁。
宋焰亭双目已经微微合上,青衣被血色染红。
那日她在驿站中休息,一个灰头土脸武当服饰弟子深夜前来敲门,哭着说宋雪桥与他一道之时遇袭,逃亡路上竟瞧见宋家车队便赶来求援,连背上伤口都说的十分真切。
关心则乱,她顾不得多想,宋雪桥闯祸之名不是一日两日,忧心忡忡之时却被这个少年点中穴道,灌入软筋散带至此地。
而司空月瑶早已在此被关押三日有余,关押者似乎很是惧怕她,连醒都很少让她醒来。
本以为等她恢复力气,便能挣脱救走几人,可强行破阵后,却被假山石中喷出的毒针所伤,这样的阵法,这样的暗器,宋焰亭立刻便知晓了她们到底身处怎样一种境地。
这是天底下最阴毒的阵法之一,四宿阵。
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关押者却十分大方的给了她解药,然后离去,接下来几日,她日日思索谁会与宋家结仇?绑来自己却又不要自己的命是为了什么?
等到第五日清晨,她睁眼时听到了身旁妇人的啜泣声。
何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她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那日她与往常一样去学堂接了儿子,二人在市集上买了布老虎正美滋滋的回家,还没踏进家门便被人打晕带到了这里。
一个半死不活的司空月瑶,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还有一个吓晕过去的孩子。
宋焰亭深知四宿阵阵法难解之处,可她不能让司空月瑶出事。
月瑶是宋雪桥最爱重的师妹,更是司空太师唯一的女儿,被视作掌上明珠,她还那么年轻,会在来玲珑山庄时给她带各色漂亮衣服与珠钗,会在宋雪桥惹她生气时把宋雪桥打跑,会在别人恭恭敬敬喊庄主时甜甜地喊她一声姐姐……
她闭上眼,虽已辨出被放开的第一人是谁,能救下那个孩子,被放开的第二人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准。
而燕山道人的东西一旦现世,定会见血。
沉默过后,她只能趁看守者离去,对何婉道,“此阵只有一线生机,不可硬闯,即使有人搭救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四人只能活下两人……我要保住我的妹子,你保谁?”
何婉楞住了,随后是哀声痛哭,一个从未见过风浪的女人在生死抉择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等她哭够了,声音小却并不犹豫,抽泣道,“我的儿子还那么小,夫子说他很聪明,将来定能考上状元,光宗耀祖……”
这是一个早就定下的答案,也是一个预料之中的答案,宋焰亭低低叹了一口气,若是绑在那里的是宋雪桥,她也会毫不犹豫。
一切如同计划好的那样,可她没想到,最先找到这里的不是宋家门生,而是一个陌生却有点眼熟的少年。
少年此刻正跪在她面前,温热的眼泪自眼眶中滴下,尽数没入血色消失不见。
花邀酒很多年都没有哭过,即使是全家发病死在他眼前,即使是那五年的身陷囹圄,即使是逃出生天后一步一步爬上隐谷谷主之位,他都没有服过软。
只有眼前这个人,是他阴暗过去里唯一的光。
他躲在暗处,看她从一个世事不知的小姑娘放下绣花针拿起长鞭,看她收起女儿柔情成为呼风唤雨的玲珑山庄庄主。
有时候,他很想抱一抱她,可惜他从来不敢,连靠近玲珑山庄都要斟酌再三,因为他是天底下人人望而生畏的隐谷谷主,背负着与燕山道人一般的邪佞骂名。
宋焰亭或许也早就不记得他这个人了,等到如今能抱住她时,宋焰亭却已在弥留。
眼眶生涩酸痛,似乎要将这些年所受全部宣泄出来,他颤着手将宋焰亭从石凳上抱下,在院中慌乱地踱步,“我带你去找公孙清宴,只有他能对付丁墨白的东西,他一定有办法……”
宋焰亭背上伤口裂开,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滴在枯草之上。
花邀酒行至门前,他感到手中温湿,绝望地闭上眼。
“我似乎……”宋焰亭气若游丝,看向那张脸,“在庄内见过你……你是……那个孩子。”
花邀酒将她抱紧,拼命点了点头。
一只月石坠被他从怀中取出,送至宋焰亭手中,原本的棱角已被多年的抚摸磨平,在月色下照出温和的石榴色。
宋焰亭的手已经无力将那只坠子握住,他却执拗地将她的手握紧。
宋焰亭眼中再无焦距,光亮也黯淡下去,她轻轻地笑道,“你也已经……长大了。”
那抹笑容凝在嘴角,花邀酒死死握住的手最终无力的耷拉下去,连同那颗月石坠子一并滑落在遍地鲜红之中。
花邀酒有如石像般在里正宅中呆坐许久,直到天光破晓,血色干涸,怀中那具身体彻底失去温度。
三日之后,司空月瑶在玄岳门前被弟子发现,昏昏沉沉,对离山出走一事并无太多记忆,唯一知晓便是那日在武当山中闲逛时被人打晕,脑后有个拳头大的包。
张仲逑大怒誓要找出此人以正天道,查了半天却无甚结果,加之司空月瑶平安归来,一切不了了之。
宋雪桥在司空月瑶回山第二日便和裴无念赶回了郢阳,问及宋焰亭,司空月瑶只记得自己是在一处古庙之中,庙里只有她和一个灰衣人还有一个黑衣人,灰衣人把黑衣人打死了种种。
裴无念道,“是中了毒,绑人者给她灌下了大量的软筋散,她这样也情有可原,佟春临呢?”
宋雪桥皱眉摇了摇头,“我已让各方势力去找,佟春临早已不在峨眉,我姐姐……也没有消息。”
裴无念响起那张躲在他们身后畏畏缩缩的脸,叹道,“他可真是深不可测。”
宋雪桥在红叶湖旁坐下,“我当日离开拢烟阁与公孙一道前往印水山庄,让他留在此处替我,为的就是不让他人知晓我的行踪,我却在下山第二天就遭人暗算,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样快的动作。”
红叶簇簇而落,飘在湖面上,被风吹得很远。
宋雪桥看着湖水,轻声道,“还有我们在洛阳,他的出现也未免太过巧合,可以说是不服峨眉众人对他排挤,所以自己来查,也可能从一开始离开江湖塔的时候,他就在跟踪我们,防止我们查到什么关键,可惜他的武功实在是三脚猫,所以被谷长老所擒。”
裴无念道,“可惜那时我们对他并不设防,不过也证明佟春临和他背后的人与贪欢楼是两拨人。”
“这件事与贪欢楼,应当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宋雪桥若有所思地看向身后的拢烟阁。
司空月瑶一事揭过,便到了裴无念一事。
张仲逑广散婚帖,武林中人皆知十一月初七,印水山庄二小姐即将嫁给武当大弟子,婚宴设在绛雪阁,与拢烟阁遥遥相对。
一门三弟子,一人成家立业,声震武林,一人成了江南第一庄的庄主,三弟子虽遭横祸,如今却平安归来。
张仲逑那张写满忧虑的老脸上都平白添了几分喜色,他无子,裴无念便是他的亲儿子,所以他每日摇摇摆摆地在绛雪阁中左看右看,连无沣来拢烟阁送婚帖时都说,“师父近日乐得像裴老养的水鸭子。”
宋雪桥看着那张通红的喜帖苦笑,若是他知道自己的大弟子和二弟子早就私定终身,还窜通他的“好儿媳”演一场戏给他瞧,恐怕得气成熟鸭子。
司空月瑶病着却还记着裴无念的一剑之仇,冷着脸不愿见他,倒是陆林林来看过几次,一身素服,即便不施粉黛也美的刺目,与宋焰亭和东方迪迪不同,陆林林的美貌天生锋芒,注定要被众星捧月。
她面上瞧不出新嫁娘的欣喜,见谁都是轻轻施以一礼,说几句便沉默,静静地坐着,裴无念虽日日忙着,晚间总会再回拢烟阁休息,碰上了也难免尴尬一点头。
倒是陆林林知晓其中原由,大方一笑,然后离去。
有时裴无念累极,说不了几句话就揽着他沉沉睡去,宋雪桥抚着他眼下一片乌青,心中也千转百结,宋焰亭至今音讯全无,隐谷与少室山那边也毫无动静。
慧窗大师,惠慈大师还是从前的样子,前往七十二峰道贺,与张仲逑攀谈甚欢,宋雪桥前去拜谒,他二人也毫无破绽。
三人的拢烟阁,入冬的红叶湖,一切都没变化,一切又都变了许多,司空月瑶不再吵吵闹闹,二人也早不是少年时那般无忧无虑了。
十月二十那日,有门生快马来传,宋雪桥闻言眸中一亮,留下书信告知裴无念大婚即回,策马往紫琅而去。
他等的那个契机,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不会超过一百章......到哪儿算哪儿吧。
第72章 第 72 章
江南不常下雪,临近冬日,总是阴风裹着冰雹在城中肆虐,叫人后槽牙打磕,窝在家中不愿出门,可今年的江南却不同往日,没有冰雹,也没有大雨。取而代之的是第一场雪,来的毫无征兆,让人措手不及。
不是缠缠绵绵的小雪,而是鹅毛大雪。
马蹄踏起城门外冻土,溅起刚垒好的雪花,它们可怜兮兮地扬起,又可怜兮兮地没入尘土化成一滩水。
宋雪桥扯着缰绳,望着已在眼前的紫琅城门,灰色的砖石城墙被白色覆盖,行人皆将头埋在衣领里,神色匆匆。
他即便穿着大氅也被冻得面色发红,一张口便是一缕白烟。
“庄主,我们已到紫琅地界。”门生恭恭敬敬递过水囊,“喝口热水暖暖吧。”
宋雪桥看着城门方向并未回答,他摇摇头,只容身下的马稍做休息,便又向城内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