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蛇(91)
天道之数,至则反,盛则衰。当最炽盛的烈火燃烧天地一切后,便只余灰烬与寂灭。这就是《祝赤真经》最不可触碰的最后两重——灵台烬,浮生灭。
贺呈旭紧紧咬着牙,嘴唇却仍不受控地哆嗦着,他想起祖祠里那密密麻麻的先灵牌位,想起八年前重病不醒的父亲,那是一张灰败得完全没有一丝生机的脸,那是烈火烧尽后的残灰。
他仿佛置身冰窖,连声音也有些颤抖:“这样……残酷的功法,就是我们代代相传的秘籍?”
贺君旭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修炼到尽头竟是死亡的功法,确实有些邪门。不过,是否踏入‘灵台烬’的过程完全是由人自行决定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门功法便是一张玉石俱焚的底牌。人固有一死,若可以死得其所,便不枉此生。”
贺呈旭沉默地消化着这话语,许久后才讷讷问:“爹当年……为什么会踏入‘灵台烬’?”
贺君旭垂下眼,娓娓道来:
“庆元二年,天子南巡,遭遇前朝余党行刺,爹在救驾途中不慎被暗器所伤,有一枚银针进入了经脉之中堵压住了气机,令他无法运功,一身武功都施展不出来。而此时刺客已经将圣辇内的贴身侍卫尽杀一空,正提刀指向圣上……”
贺呈旭明白了:“所以,为了救皇上,爹就直接冲破了第十一重境界。”
他小时候听过许多关于爹的故事,他知道,父亲与庆元帝不只是臣子与君王,更是义弟与义兄。忠心和情义,令他的父亲贺凭安毅然选择了以命守护。
“是的,”贺君旭声音中有压抑的沉恸,“灵台烬一开启,四肢百骸燃烧如焚,银针被高温熔断,我们的父亲彼时如神祇天降,保住了圣体平安。”
气氛一时凝重,片刻后,贺君旭才微笑着打破了寂静:“好了,你也不必过于担心,第十重境界也不是那么好练成的,贺家历代中能抵达的也不超过五人,而练成第十重后能冲破第十一重关隘的人也只有父亲一个而已,你还是先努力修炼再说吧。”
贺呈旭:……得,白担心了。
于是兄弟二人不再多言,贺君旭正式指引贺呈旭入门修习这套家传功法。他这二弟早已被楚颐调教得谦虚好学,加之先前有跟着庾让学过基础的内功心法,数天下来,即使没有贺君旭在旁提示,也渐渐学会如何调息运气了。
贺君旭预想自己应该能陪伴呈旭突破第一重境界,却没想到变故来得这样快。
一日,他正带着呈旭练功,却听到贺宅外锣鼓喧天,很快便有家仆跑来禀告:圣旨到。
来传旨的是贺君旭的老熟人,却也是贺君旭万万没想到的人——裴小侯爷裴潜。
他本就满腹狐疑,听到圣旨内容后更是震惊:庆元帝竟然要用“夺情”之法,将他重新复职,即日回京任太子太傅!
所谓夺情,便是攫夺孝情,使他不必停职守丧,八年前他父亲离世时正值战事,他已经被夺情过一次,如今天下太平,只因镇国公下狱空出了职位便要他不为祖母服丧,未免说不过去。
京中太子与光王之争激烈,其实他早有预感自己未必能在豫州待满三年,但如今他回老家满打满算还不满一个月,也未免太快了。夺情本就惹人争议,何况贺君旭官职不低,恐怕更要落下一个“贪位忘亲”的话柄。
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庆元帝不顾舆论滔天也要把他召回去?
裴潜脸色不太好,眼底还带着乌青,一宣完旨,他便低声道:“出大事了,靖和,借一步说话。”
贺君旭将他引至书房,裴潜一坐下先灌了三盅茶水,才缓过气来:“京城乱成一锅粥了,靖和,你今天赶紧收拾收拾,我也赶紧睡一觉,明日一早就启程回京。”
“到底怎么了?”贺君旭敛眉。
裴潜紧紧抓着茶盏,心有余悸:“几日前,皇上在宫中为光王做寿,本以为是皇恩浩荡,谁知道宴席途中皇上骤然发难,诘问谢家种种罪状,当场令御林军将谢家人关押至天牢,此后一日,弹劾告发谢家的折子如雨后春笋,甚至将许多与谢家有来往的官员也牵涉了进去,如今小白他爹也被关进天牢里了。”
贺君旭闻言亦是愕然:“皇上竟然将光王的寿宴作为一网打尽谢家的局?”
他虽然一直感觉庆元帝未必真的打心里喜欢锋芒毕露的光王,却不想他竟然利用光王的生辰对光王的娘家发难,这甚至连一点父子情分也不讲了。
裴潜啧啧两声:“岂止啊,以如今的清算速度,我爹说恐怕皇帝早就存了灭谢之心。当初铁甲案时我们都以为万岁老糊涂了,盲目信任谢家,如今看来他老人家比所有人都精着呢。”
铁甲案发生时,镇国公远离京城镇守边关,所谓鞭长难及,若是那时处置他,难保他就率兵反戈了。于是,庆元帝不但对私铸铁甲这样的重案不多深究,反而擢升镇国公为中军都督,让他回京与光王共聚天伦,做足了旧恩不忘、手足情长的模样。
中军都督虽然位高权重,但只要回到了京城,生死皆在君王五指山中。
贺君旭知道以谢家的嚣张跋扈,不需多时一定会遭君王厌弃,却想不到或许从镇国公率领谢家回京那天,庆元帝便存了杀心。祖母的仇,竟如此突兀地被报了,贺君旭心里却像是有一股气郁郁不畅。
“不过,也算谢家罪有应得了。唉,还是我爹说得对,我们家就只管吃喝玩乐,哪一派都不要站,我真玩不来权谋之事。”裴潜拍着心口,“还要恭喜你,靖和,如今看来是你选赢了,万岁爷一把谢家斗倒,便以夺情之法将你官复原职,定是十分看重你。”
贺君旭沉默了很久,才自嘲一笑,轻声问:“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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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不称心事
去年五月,贺君旭战胜突厥后在嘉许的圣旨下从雁门关班师回朝,在京城这一年的起伏沉浮之后,今年五月,他又因一道夺情圣旨从豫州重新返京。长街两旁的青石依旧磐固不移,可石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早已变迁几许。
这次回京未知是幸事还是祸事,他让贺家上下仍在豫州老宅为祖母守孝,自己只带了石敢当、马仁、佟不悔和庾让等近身的几位侍从,以及白鹤、无霜等从前楚颐院内的侍婢。
时隔两月重回贺府,曾经的一切早已人去楼空。
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去楼空。
不知内情的众人都惊呆了,庾让最沉不住气,已经大呼小叫起来:“天子脚下,侯府重地,咱家这竟然还能遭贼?君哥,我们去报官!”
贺君旭哭笑不得,楚颐人走了,走之前不但将库房的金银财宝悉数搬空,连贺家上下的桌椅床柜、花草树木都弄走了,也不知是变卖还是扔了。偌大一个侯府,如今空空荡荡如雪洞一般,连看门的旺财黄狗和池塘的小锦鲤都不知所踪,真实做到了“家徒四壁”——好一个小心眼的象蛇,要说不是故意泄愤,都没人相信。
贺君旭被这堪称幼稚的行径弄得想笑,然而望着晌午的艳阳照在遗珠苑庭前长满青苔的石板上,心中却也像这雪洞一般空了。
日月流转,骄阳渐盛,火一般的日光将皇城炙烤得龙气蒸腾,御书房外的紫牡丹在烈焰下一一枯萎,浮光池上的白芙蕖却正值花期,风荷并举。
“光王殿下,午间日头毒,您快请起吧。” 御前领侍总管涅公公弓着腰,恭敬地向御书房前笔直跪着的赵煜劝道:“皇上说了今日不见人,您又何苦呢?”
赵煜跪了一上午,额角鬓发尽数被汗打湿,两颊亦因久晒而现出病态的嫣红。向来不可一世的三皇子,如那烈日下凋谢的紫牡丹一般低垂着花冠:“涅公公,请你再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来向父皇请安。”
说是请安,但谁都知道,他是为下狱的镇国公和谢家而来的。涅公公叹了口气: “奴才试试吧。”
御书房内,太子赵熠正捧着药碗喂庆元帝喝药,听到涅公公的禀报,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帮着劝了一句:“外头暑热,父皇不如允了三皇兄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