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蛇(84)
“有心人?朕相信你确实是个有心的。”庆元帝衰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又转而看向了赵熠,“太子呢?”
“儿臣……儿臣……”赵熠低着头偷瞄了一眼志在必得的皇兄赵煜,又瞥向刚刚大动肝火满脸通红的冯太傅,最后看向了不远处的木峥嵘,欲言又止。
木峥嵘眉目平和,只是温润地向他露出宽慰的微笑,以目示意他但说无妨。
于是赵熠深深吸了一口气,大胆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儿臣自然也愿为父皇分忧,只是如今为了科举监事一职,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儿臣若是再和皇兄相争,反倒让父皇添忧了。横竖侍疾解颐,斑衣戏彩,总有儿臣能尽孝的地方……”
话音落下,满朝文武俱是一怔。庆元帝眼中也划过意外之色,他端详起自己这个纤弱的新太子来,半晌喜怒不形于色地下了旨意:“既如此,科举一事便交由光王去办。太子既然有意侍疾,明日起便到御书房替朕抄写批复吧。”
“你是不是傻啊!”一下朝,冯太傅就恨铁不成钢地向赵熠吼了起来,“主持科举是招募清贵士子的好机会,如今朝中的多半已投入光王麾下,我们再不发展新人,你还如何与他争锋!”
赵熠从金銮殿一路道歉到了宫门外,最后老爷子气冲冲地扔下一句“老夫再也不要管你了”便上了车辇,徒留这扶不起的阿斗吃了一脸尘。
赵熠垂头觑着宫墙外的新柳,小心翼翼地问身旁的木峥嵘:“我这般没用,木先生会对我失望吗?”
其实,太子应当自称为“孤”的,但他到现在都尚未能改口,就像他到现在都尚未习惯这东宫之位的居高孤寒一样。
木峥嵘肃然道:“殿下方才说得很好,有时候,退反而是一种进。光王虽有霸王之风,但一个仁善孝悌的君主,才是太平盛世所需要的,臣相信殿下乃是不二之选。”
“真的吗?”赵熠瞪圆了眼,只道是木峥嵘在宽慰自己,但对方的眼神是如此清正认真——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好。赵熠的眼亮起来,但只雀跃了一瞬,又黯淡下去:“其实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真的不想和皇兄争。其实我,其实我……”
木峥嵘适时打断了他:“殿下,君命不可违,慎言。”
赵熠闷闷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所有人都觉得太子软弱可欺,但只有最为亲近的人才知道,他之所以对赵煜步步退让,除了性格原因,最主要是因为他真的不想当这太子。
但别无他法,庆元帝统共五位皇子,大皇子病逝,二皇子早夭,四皇子被废,如今剩下的就只有三皇子光王赵煜和排行老五的赵熠了。光王狠辣,赵熠既已被选中入了东宫,若不能登基成皇,就只会是死路一条,再没有别的退路。
木峥嵘看着赵熠,眼前的少年才刚过了十八岁生辰,堪堪长到自己胸膛高。他到底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孩子,帝王之家的尔虞我诈、兄弟阋墙,对他来说未免太过残酷了。
木峥嵘的心终究软了软,他向来挺得笔直的腰微微曲起,俯身向眼前的赵熠深深一拜:“前路漫漫,臣愿为殿下折荆同往,生死不离。”
赵熠盯着他躬下的背,一张姣丽的脸生动起来,伸手去拉住木峥嵘双手,高兴地缠着他问:“真的吗?假如我犯错了,假如我被光王挤下去了,不再是大郦的太子,先生也依然会向着我吗?”
“这是自然,当年臣被指派去为殿下讲学时,殿下还不是太子呢,”木峥嵘认真地向他解释道,“臣是天子门生,而天子将臣指给了殿下,无论殿下是皇子还是太子,臣都是要当你的幕僚的。”
得到肯定的回复,赵熠都没有细听后面那些详尽的原因,他微微抬起头,貌如海棠一般的脸上带着天真的憧憬:“若我只是个闲散王爷,与先生在封地里富贵一生,那多好啊。”
木峥嵘却忽然板起脸,又回复到从前为赵熠讲书教学时的严厉:“殿下的锦衣玉食皆源于天下万民供奉,岂能尸位素餐?殿下纯善,不适应朝政残酷,臣便会为殿下挡着这一切;但殿下,你自己生为天家之子的责任是义不容辞的。”
赵熠低下头,盯着木峥嵘的衣角,唯唯诺诺地应道:“学生受教。”
木峥嵘看他谦逊的模样,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下来:“何况,若殿下君临天下,励精图治,让万民免除饥苦,那不是更好吗?”
恰此时,宫门处骤然吹来一阵风,带来了早春时节纷纷扬扬的柳絮,白色的袅袅晴丝在空中不绝盘旋,随着风挂在二人的头上肩上,好似他们一同淋了一场雪,连发丝也有了星星花白模样。
赵熠看着眼前杨花吹雪,又偷看着木峥嵘那件半新不旧的白衣,向来胆怯的心里竟也慢慢滋生了对那座金銮殿上至高无上的宝座的渴望。
他的先生才是那个真正的纯善之人,若他真的登上帝位,木先生便可登上相位,一展抱负,万民敬仰。就像如今提起严玉符国相便绕不开庆元帝一样,他也要让史书提起木先生时绕不开他赵熠。
他要与木先生成为那至高至明的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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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惊红怖春
自光王得了圣喻监管礼部开展科举事宜,通往光王府邸的道路便是冠盖荫天,朱轮竟衢,简直煊赫威风到了极点。
“煜儿,你很长进,”镇国公扶着须,刀锋镌刻一般锐利的眼里俱是嘉许,“相信假以时日,这皇位终究会是你囊中之物。”
赵煜却还有些疑虑:“近日赵熠时常进宫侍疾,若他趁此讨得父皇欢心,只怕……”
“若你羽翼丰满,众望所归,那便谁都无法阻挡你。”镇国公扶着指节上的赤血玉扳指,意味深长道:“好孩子,你既有秦王雄风,也该有贞观手段才是。”
他的话将赵煜定在当场,任是跋扈恣睢的光王,此刻也不禁目露惊色,赵煜好一会儿才青着脸低声问:“外公的意思……是要我效仿玄武门之变?”
尽管他不满庆元帝的偏心,但心里对这位父皇却一直敬畏,他一直以来也只是想要证明自己,让父皇回心转意而已。逼宫这样的事,实在太……赵煜看着镇国公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先前的铁甲案,他一直坚信外公是遭人陷害,但经过方才的对话,赵煜心里不禁有些动摇——莫非,外公确实有谋逆之心?
“通蕃卖国那等小人行径,我决不会做。”镇国公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缓缓说道。
这戎马一生的老人已是满面风霜,深深的鱼尾纹延伸至两鬓,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却闪着悍厉的光:“但是,外公只能接受下一任天子是你,谢家亦只会拥护你君临天下。你父皇的身子日渐衰弱,若到了必要时刻,你得做好两手准备。”
赵煜眸色渐深,只是踯躅了片刻,便坚定起来:“是。”
他的母妃早逝,外公一直疼他,几乎是以整个谢家去供养他发展自己的势力,这才是他的至亲之人。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的母族,他绝不会将这天下让给别人。
镇国公对他的果断很是满意,“对了,先前你传信来说要查一个叫楚颐的人,如今亦有眉目了。”
“他乃北疆老人的弟子,九年前妄图进我的麾下参军。”镇国公轻蔑地哂笑出声,“区区一个象蛇,他也配?我的手下便派人带他去尾生蛊窟里,原想着废了武功送去当军妓的,没想到被他跑了。先前他投军用的是化名,若不是你遣人送了他的画像,都查不出有这么个人来。”
“怪不得。”先前赵煜便怀疑楚颐是策划铁甲案陷害谢家的幕后元凶,只是缺少动机和依据,如今便可确认是楚颐复仇而为了。
虽然谢家没有因铁甲案而获罪,但难保他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这种威胁,必须除之而后快。镇国公眼中闪过杀意:“可惜贺府守卫森严,他闭门不出,一时难以下手。”
赵煜点点头,声音阴鸷:“先前他与贺君旭的不睦,恐怕也是装出来的,借此来靠近景通侯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