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蛇(86)
楚颐一瞬间坐起,这是他亲手养大的胭脂鸟,能认得回贺府的路。雪里蕻那道观里的光王耳目众多,他不能常去,便送了这只胭脂鸟给雪里蕻,让他有事传信给自己。但雪里蕻是个能咬牙扛事的,这么久以来,这只小鸟还是第一次回到楚颐身边。
鸟回来了,却没有带回任何信纸,雪里蕻出事了。
楚颐转头直直盯着贺君旭,贺君旭顶着这如有实质的眼刀,只好将道观失火之事全盘坦白。
“我要去看那具尸体。”楚颐决然道。但他知道,那尸体已被蔡荪已调查案件之名运往了京兆府内,事情有蹊跷,他们又刻意隐瞒,要见到那具尸体不是易事。于是他扯着贺君旭衣袖,放软了语气:“贺君旭,带我去……”
贺君旭被他喊得半边骨头都酥了,没好气地想这象蛇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平日里对他冷嘲热讽喊打喊杀的,如今有事求他了,便眼也不眨就来使美人计了。
正值亥时,夜深人定,是行事的合适时机。贺君旭跨下床,披上外衣:“京兆府衙役众多,你身体不好,带你去我不放心,我把尸体偷出来让你看一眼。”
楚颐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毕竟京兆府衙役众多,贺君旭纵使武功盖世,也没有能到如入无人之地的程度,但贺君旭只是轻描淡写地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放到他手中,“你慢慢的,走到柴房处等我。”
贺君旭拍拍他的手,“记得小心些。”
夜明珠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楚颐看着贺君旭消失的背影,胸膛涌起点点说不上来的焦躁:自己只需要在熟悉又安全的家里头走一段路,而这武夫可是要去劫京兆府,到底谁该嘱咐谁小心?
夜凉如水,楚颐披着宽松的缂丝褙子,他因病羸弱,如今虽有四月余身孕,身形依旧纤细,倒不怕被人发现。
走到柴房时发现庾让已经等在那里,他搬来一张软椅请楚颐坐下:“楚夫人,君哥喊我接应一下您,长夜漫漫,有我陪你唠嗑也不至于太无聊……”
庾让是个话痨,呱唧呱唧的话在楚颐耳旁进进出出,他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心里系着生死不明的雪里蕻和深涉险境的贺君旭,把薄薄的春衫攥得凌乱。
一直等到子时六刻,一袭黑衣的贺君旭终于回来了。他脸上用黑布蒙面,肩上扛着一具狰狞可怖的焦尸,左腹和腿上均带着刀伤和箭伤,浑身弥漫着浓浓血腥味。
贺君旭一来到便先将那尸体放在地上:“雪里蕻厢房内的尸体就是这一具,你看看。”
“君哥,你……”庾让看着他腹部源源不绝渗出的血,小声惊呼起来。
贺君旭捂着伤口,只是冷静地命令庾让:“你去袁壶府中找他过来,别人问起,就说是楚夫人夜里咳嗽不止请他来医治。天亮之后若有人登门找我,便说我吃多了酒,醉着无法见客。”
刻不容缓的事,庾让一句废话也没有,闪电一般领命出去了。
楚颐站起来,帮贺君旭剪开被血黏住的夜行衣,他怕有意外,来的时候已经带了金疮药和纱布,正要帮忙简单包扎,却只见黑衣之下,贺君旭的每个伤口处都泛着乌紫色。
蔡荪是只老狐狸,他白天见贺君旭对尸体疑心的样子,便刻意留了个心眼,把夜里巡逻的衙役增了一倍,所佩刀箭上也 都淬了毒,结果还真让他堵到了来劫尸的。
见楚颐的动作顿住,贺君旭回身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没事的,都不是致命伤,我已经拔了箭封住了穴道,毒素蔓延不开。只是气息乱了轻功不稳定,所以才回来晚了。”
楚颐“哦”了一声,心里又莫名焦躁起来,他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而焦躁,只觉得心神乱作一团,贺君旭催了他几次去检查尸体,楚颐都没有听见。
所幸庾让很快便背着袁壶来了,作为贺君旭当年的随行军医,袁壶早已看惯了他各种命悬一线的模样,有条不紊地拿出金针在多个穴道扎下,淤黑的血顿时如泉般涌出。
袁壶淡定地啧啧两声:“好毒啊,真舍得下血本。”
贺君旭踢了踢他,眼神往上示意了一下,袁壶顺着他的指示看到了楚颐煞白的脸和紧蹙的眉,忙讪笑着宽慰道:“别担心别担心,没事的,贺君旭很难杀的,死不了。”
楚颐背过身,这才稳住心神仔细观察贺君旭带回来的尸首。这葬身大火的死者情状骇人,皮肤已经焦黑模糊,楚颐眼也不眨地上下观察了一遍,今晚压在心里的两块石头终于全都落了地。
他不是雪里蕻。
紧绷的精神彻底松下来,楚颐一个踉跄,竟力竭晕了过去。
翌日,楚颐是被急急进来的林嬷嬷喊醒的。
“公子,公子,快起来!”林嬷嬷揉着他的太阳穴,很少有这样焦急的时候,“出大事了,你师父到府上来了!”
楚颐一霎睁开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师父远在北疆,怎会忽然上门找他来了?
林嬷嬷叹了口气,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她在北疆时就是楚颐的嬷嬷,楚颐拜师后她便在北疆老人那里当厨娘,与他也算有点旧情。以往每年新年楚颐都要往师门处寄拜年帖子,但今年元月时正值楚颐病重,林嬷嬷便托怀儿帮忙写了封信,求北疆老人寄些丹药来,谁知这老顽童竟是亲自从上京来了。
听完来龙去脉的楚颐头疼不已,揉着眉心问:“那师父现在在何处?”
“老身命人在院里收拾好出来一间亮堂的厢房,让他先在内休息,才敢离开来叫您。”林嬷嬷紧张道。
楚颐点点头,神色严峻:“这几日您不必来我处侍候了,只专心管好师父,千万别让他接触府里其他人。”
“老身知道,只是……”林嬷嬷应了一声,劝道,“既然他来了,您恐怕也该跟他坦白了。”
“若有合适的时机,再说吧。”楚颐重重叹了一口气,托着腮惆怅道。“对了,嬷嬷可知贺君旭怎么样了?”
林嬷嬷摇摇头:“好像说是吃多了酒,一直醉着没起来呢。”
楚颐皱了皱眉,扶着腰下了床:“嬷嬷,您先去稳住师父,我去看一眼那武夫就过来。”
贺君旭房中,袁壶依旧守在他床边,床上的贺君旭因高热而通脸发红,唇色却因失血过多而泛着白,一双鹰眼却仍旧英武有神,好似丝毫没有被伤病而影响半分。见了楚颐,他抬头有些意外:“你来看望我?”
楚颐移开目光,面无表情道:“晨起四处走走,顺道路过的。”
贺君旭不疑有他,并对此行为给出了耿直的建议:“晨练也要循序渐进,你身子还没好全,从你的院子走到我这儿太远了,下回散步到兰姨娘那儿折返就刚好……袁壶你推我作什么?”
袁壶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不懂风情的木头!
三人正说着话,庾让从窗边探出半个头:“君哥,方才蔡荪果然派京兆府的人来试探你在不在,我已经给打发走了。”
他汇报完工作,见到楚颐又咧嘴一笑:“楚夫人,听闻你师父到京城来了?”
他今日负责在府里看门,因而也得知了北疆老人登门来访一事,便有些兴奋地问:“听闻他博学多闻,医武兼修,能劳他老人家帮我哥哥开几味药方吗?”
庾让这么一说,正在给贺君旭敷药的袁壶眼睛叮一下就亮了:“我也想去和北疆老人交流一下中原与北疆医术流派的嬗变!”
顶着二人期待的目光,楚颐不近人情地拒绝:“不可以。家师性情孤僻,不喜欢见陌生人,你们的问题,我会代为转达的。”
贺君旭摸了摸额头,虽然还烫着,但头已经不痛了。他正色道:“那我去吧,你师父是贵客,晚辈总没有怠慢的道理。”
“不可以。”楚颐又冷漠拒绝,“我说了,家师不喜见陌生人,你也是陌生人。”
确认贺君旭确实没有大碍之后,楚颐立即回到自己院子里找他那自北疆远道而来的师父。一进师父的厢房门,就对上了北疆老人亮晶晶的眼:“徒儿,为师想见见咱徒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