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100)
而等我站到了王府大门前,那两名带刀侍卫却并未如往日那般直接敞门迎我。
他们警惕地望着我身后。
不用回头也知道我身后有什么。
我温和道:“不用紧张,他和我一样,都是殿下的客人,若两位不放心,可先去禀报石管事。”
“不必……”
侍卫们挣扎了一番,却还是让开身子容我们进去,袁无功始终贴在离我半步都不到的地方,游魂一般,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但也亏得他如游魂一般,倒叫府里那些最爱热闹的仆人们远远见了我俩,却不敢贸然靠过来,难得还了我一份清净。
我站定,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停下,除了绵长鼻息带起的风拂过后颈,一切都毫无异常。
我猛然转身,却未想到同他贴得太近,动作幅度又大,险些一头撞上去,而依照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倒的那个必定是我,千钧一发之际,袁无功往后退了半步,同时伸手勾住我的腰,将我往他身前一拉。
“小心。”他还主动开口劝诫,就像我差点摔倒跟他站这么近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有事要找殿下,你如果也有事要找他,就先在外面等着。”
我实话实说:“毕竟我不能真的告诉你我要把谢澄安置在何处。”
袁无功立场不定,一会儿愿为姬宣牵线搭桥,一会儿又似乎积极地在促进长生不老药的完成,仿佛站在我这一边,又仿佛随时准备好对我落井下石。这种人只适合拿来锦上添花,却万万不能指望雪中送炭,如今情况危急,我自然要防着他。
他的掌心在我后腰上按着,目光依旧是漫不经心停在我面颊,那样游移,没个定心骨,我不习惯他这般姿态,刚要不自在出声,他就松开了手。
我赶紧站开些,迟疑了好阵也没能问出什么,正欲离开,就听见他说:“你真的讨厌我吗?”
“……什么?”
我一时不解他这话从何说起,心道也不至于,袁无功长袍垂地,三指宽的衣带松松垮垮勒出腰线,即便清楚这位的武功可是能和谢澄那种猛人拼个来回,也不免觉得他脆弱。人果然都是视觉动物。
我陡然明白了:“你在介意我那句同类相斥?”
“……”
长长眼睫下,他瞟我一眼,就低下头去,我皱起眉,想了很久,认真地回他:“那话只是随便说出来噎你的,不用放在心上,我也不觉得咱俩是同类,你不必自降身价。”
“那你和谁是同类?”
我的第一反应是老乡绪陵,却没能立刻说出他的名字,抬头看了看天,日光落入眼底,有着轻微灼烧感。许久许久,我耸耸肩,道:“谁知道,也没必要找什么同类吧,人都是独自活着的——不聊了,我去找殿下了,回见。”
不巧的是,这会儿姬宣并不在府中。
我在他书房前遇上了管家,他也不惊讶为何无人通报我就出现在这里,深深同我鞠了一躬,我也同样回了一礼,方问:“那殿下何时会回来?”
“宣哥儿今日一大早便出城去了,恐没个三五日不会回府,小公子若有什么话,我可替你回复。”
我略有犹豫。
管家十分贴心,立刻迎我入屋,我手边摆好一杯热茶后,这位老人才和声和气地道:“小公子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别的不提,叔比小公子多见数十年风浪,给叔讲讲,也许能帮你想想办法。”
石安是王府的老人,自然同姬宣是站在同一阵营,从上次我偷听到的他二人谈话,石安应是对姬宣这边的无数安排都了然于心,托他帮着找个安全住处,不是什么难事。
我却说不出口。
想来好笑,姬宣才是当初追杀我的极光阁阁主,英娘母亲的死也是经由他手造成,我能心平气和同幕后真凶姬宣说话,把这事想得很开……但我无法面对管家。
每次想到他对我的热情与宠爱都是出自提防戒备,我就为自己一度脸皮极厚地将管家视为至亲长辈,而感到无地自容。
“小公子?”
从复杂思绪中回过神,管家正忧虑地注视着我,我勉强笑了笑:“对不起我走神了,您说什么?”
“我说,小公子还是回来住吧。”
“……怎么突然讲这个?”
管家慢慢道:“我不太清楚之前小公子同宣哥儿闹了什么矛盾,但看得出你们感情是很好的,那何必在外人那里住着,叔一个不看着,小公子又瘦了好多,明明花了大力气才在脸上养了点肉,现在又没了。”
“哈哈,这话说的,我在外面也没吃什么苦呀,您多虑啦。”
“外面哪儿有家好。”
说着,老人抬起手,枯瘦指尖点了点我的脸颊,又小心摸了摸我的眉心,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笑容温暖极了:“回来,让叔再把你养得胖胖的吧。”
他的眼睛蓦然睁大了。
我迅速抬手遮住脸,以最快速度在眼下擦了擦,嘴里胡乱道:“我失态了,让您见笑,您别放在心上。”
“……”
“没什么,不关您的事,是我想到了别的事,我马上就好。”
掌心按着眼睛,我紧紧咬着牙关,一时屋内没人开口,我只听得见自己那狼狈的呼吸声,急促,混乱,十分不像个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压着声音问我,我依旧蒙着上半张脸,嘴角微微一勾,我笑着说:“没什么,叔对我好,我有点儿想家了。”
“那,那就回去吧?等宣哥儿回来,道个别,我们送你回去……”
我扑哧笑了起来,终于移开手,说:“之后吧。石老,我有事要拜托您。”
我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意图,石老并没有多问我缘由,只听到我要他帮忙在京城外安全的地方找房子,他就说:“这个容易,小公子若需要今日就可启程,不过真的不同宣哥儿说一声吗?”
“等不了他了,而且我很快就回来。”
这趟出来得够久,我隐隐感觉到自己身体已经濒临极限,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便起身要告辞,石老要送我,也被我婉拒了。
走到门前,不知是什么心态,我鬼使神差回过头,看向他。
“石老。”我握着门框,淡淡笑道,“在这个京城,您对我最好了。”
他起初似乎有些茫然,但很快也笑了,不好意思地道:“说来僭越,我心里一直把小公子和宣哥儿当成儿孙辈……”
“嗯,看得出来,殿下也很尊敬您,毕竟这么多年都是您在照顾他,真正的血亲也不过如此。”
脚尖在地上漫无目的点了点,我眼前发虚,轻声道:“但您没必要替殿下向我做任何补偿,没必要的,殿下大概也不需要这般。”
“……”
“我向殿下发誓,不会做任何伤害他的事,过去发生的一切……我想都忘了,我也已经忘了,所以您没必要,不用这么担心我会……”
管家颤声道:“小公子?”
“我不是什么公子,山贼破落户,不值得您这般对待。”我推开房门,在拂进来的风里站定,我看见袁无功就背对着我们坐在走廊的栏杆上,背影透着说不清的孤寂,那天生优越的宽肩撑着柔软衣料,大袖滚落,却越发显得他清瘦了。
听见我们这边的动静,他就侧过身来,仰头静静望我。
我朝他点点头,便最后对管家笑了笑:“就是这样,真的很感谢这段日子您的照顾,无论如何,闻人钟铭记于心。”
袁无功起身,几步就来到我面前,我拉了拉他的袖角,用所剩无几的精力道:“他不在,走吧。”
身后,管家焦急道:“小公子,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和宣哥儿,我们没有——”
“老先生,辛苦您招待我家相公,既然主人家不在,那我们也不便多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