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23)
作者:风为马
时间:2023-10-13 10:44
标签:权谋 慢热
为黎民立心,这是圣贤行事,商闻柳便更仰慕。
大梁朝的水患一直是历代君王心腹之患,自雪域发源的端江养育无数生灵,也摧毁了无数生灵,从太宗开国以来,垦田伐林,端江的几大支流发生过的严重洪涝不下百次。沿岸农田畜牧几经打击,甚至呈现出一种倒退的势头,一些沿江地区几乎灭绝人迹。
麻河作为端江最大的支流,经盘京国土穿流而出,直汇入云姑海。麻河这一带与其他支流不同,位于京师东北,作为京师一道天然屏障,势必要严密拱卫。每年要拨调大量白银和军需供给,经过几代帝王经营,麻河流域的这几座州府逐渐繁盛,水患渐息。但是近二十年降雨暴增,冬季严寒异常,闹得入cun开凌也闹灾,入夏落雨也闹灾。
小打小闹的不要紧,麻河沿岸的地方官已经有经验,可是银子哗啦啦流出去,洪水照样哗啦啦吞没屋舍田地,百姓骂天骂地骂河神,就差把地方官绑起来祭天了,下令派去治河的官员一个个以头触柱也不愿背骂名,纷纷写了遗书送上金殿。
先帝将河患列为头等国事,不无其道理。
商闻柳道:“河道上的事我懂得不多,单只说许大人的功绩,将来有机会定要去拜访。”
陆斗笑说:“只怕你要扫兴。”
后面檀珠有些落后,二人停步等待,陆斗伸个懒腰,解释道:“许仲槐呢,老顽固一个,他家只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姑娘了不得,心存济世之心,广交天下,老见着和一些红发白脸的朋友出游,还成天跑去城外给那些贫妇诊病。许大人觉得女子抛头露面有伤风化,和女儿天天吵架,家里没一天安生。别说什么拜访,你就是路过许家门ko,那架势吵得你半个脑壳都要被掀翻。”
商闻柳噎住,思量许久,讪讪说:“人无完人。”
陆斗哈哈一笑。
整日无事。
晚上祭灶神,换贴新神像,廿三已经供过酒,廿四就不必,免得灶王爷饮醉误事。檀珠端着糖瓜糖饼放上神龛,念叨些新学的吉祥话。商闻柳在院子里挂天灯,掀袍进门,在神龛下叩拜,祝祷一阵,焚尽元宝神马,这才算送灶上天了。
再过两日是诸神上天述职,直到除夕都是百无禁忌,檀珠一早得了嘱咐,乐个不停。
到了亥正才睡下。
今天晚上温旻是在家里睡的。
这几天两头赶没个着落,经常在家歇下不到一个时辰就来人传话。为的也不是别的,再有几天,宫里要办宫宴了。谁都能放假,当兵的不行,何况他这样的官职容不得半点懈怠。籍田和宫宴两座山压在他身上,如今好容易卸了半座,总算消停一会儿,叫家里雇的婆子煨了养神汤,喝了才睡下。
温旻这一睡,睡得昏天暗地昼夜颠倒,夜里陡然惊醒神思滞怠,遂打开窗,披衣而坐。
远远地能望见京城百姓点灯不夜,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一响接一响。
后天就是除夕夜了。
往年在朔西边陲,年尾军士们无法回家,都是三五个营搭伙,各自去密林搜罗野物猎来打牙祭。军法森严,本是不允许士兵私下打猎,可耐不住朝廷不疼不爱,年年军补下不来,军官也懒得管甚么军规不军规,留一队精兵巡逻,剩下几个身手好的钻进冰封的树林,刨雪窟设兽夹,满载而归。
他们也不多打,每年就这么一次,快活得很。
除夕晚上围一圈点篝火,野兽剥皮斩块倒盐巴一锅子熬了,冬天的动物最是肥实,炼出的油香勾得人肚里窜出的叫声能让营外听个十成十。ro熟了再找几个嗓子好的唱首歌,因为酒是不能喝的,这时候有老婆的便开始想老婆,没老婆的就凑一团合计往后娶个啥样的老婆,一群粗汉嘻嘻哈哈闹完了,各自回营,给站岗的兄弟带去一碗热汤。
温旻起身,在卧房里走了一圈。
他的房里摆着一架屏风,后面落一架刀架,上面放着一把唐刀。
银纹如蛇,阴冷缠在刀鞘上。是黄令庵调离原职去往薄云关驻守时赠他的宝刀。
老将之言犹在耳,说来日再相逢,记得拔刀一战。
温旻握住刀柄,铮然抽刀,夜色里雪亮银光倏地一亮,水一样的寒芒斜劈开倒灌而入的北风,他身形一晃,踊身而出,凛冽刀背抽过庭院栽种的梅枝,细碎花瓣狂乱飞动。
犹记得初至京城,局面稍稍安定下来,锦衣卫还没有练兵场,他亲自借来禁军的校场领兵练刀。正是酣畅时,一颗石子劲射而来,温旻挥刀劈落。黄令庵抚着短须笑吟吟站在入ko。
老将道:“少年人,刀法不错!”
温旻站直,比黄令庵还高半头,老将丝毫不怯,从兵器架上捉刀一跃,将他方才练的刀法再耍一遍,竟把他多日困顿之处解开。
可惜相逢甚短,他们又都是军官,碰面草草数语就是极限,没有时间对试一场。
黄令庵生xin爽朗,直言说温旻不该留在京城,他该去边野。温旻没去成,黄令庵去了,难得的忘年之交,中间也没有信件往来。义父郑士谋不太喜欢此人,每每提起,必要大骂,十分失态。黄令庵和郑士谋是同辈,想来年轻时闹过龃龉,温旻心下洞明,不再提起。只是从前朔西边境的片段时常浮现,冻掉人耳的寒风,看不见顶的雪松,酒糟鼻的厨子,鲜活的同袍,还有为死去士兵写碑的匠人,魏碑写得极好,一整片黑惨惨的字,肃穆整齐。
太久没有回去,他怕把一切都忘了。
年底时光飞快,转眼到了除夕。
天还没黑,外面民户的爆竹已经噼里啪啦炸起来,大街上都是人,车马流水游龙一般缓缓移动。檀珠穿上了新夹袄,捂着耳朵一路小跑回来,惊魂未定放下胳膊上挎的小篮子:“公子,订做的米糖汤圆拿回来啦!”
“辛苦你了,年饭一会儿就开。”商闻柳转身取了一枝堂花,簪在檀珠耳边上。
“嘿嘿。”小丫头笑了一下,颠颠地去厨房揭锅盖取去了。
全城的百姓都忙着迎新岁,这时候也是酒楼最忙的时候,据闻最大的酒楼一天应承了八十桌宴席,忙得脚不沾地。青旗斋也接了四十来张桌子,后厨热火朝天,菜肴打包好了由腿脚麻利的伙计驾车往外送。
这回李小六要去燕子巷送酒席,这席不算大,他穿街走巷很快跑到,敲开门,只看见一个蓄须的凶恶男人走出来,板着脸一言不发签了货单。
李小六一阵恶寒,觉得不吉利,收了余款溜之大吉。还好路过一户人家时有个文静的书生送了他一把饴糖。
哎呀哎呀,无论如何,总归是新年吉祥。
李小六摇头晃脑回了店里。
“指挥使,订的年饭到了。”武释敲门,一只小黑猫蹭蹭钻出脑袋,身子还卡在门后,小肥爪拼命往武释身上刨。
“阿黑小二愣。”武释哈哈一笑,推开门。
阿黑“咪”一声,回身窜去房内坐着的指挥使面前。
温旻挠挠阿黑下颌,小猫喉咙里呼噜一阵,又蹿去炉火边围着了。
温旻说:“小唐到了没有?”
“这会应该在路上了,现在外面人多,要不再等等?”
说话间,家里的老奴过来传话,说唐百户来了。
这一桌算是凑齐,下人帮着摆桌,三个光棍围着桌子倒酒吃菜,温旻和唐录话都少,整晚都是武释大着舌头胡咧咧。
“小唐你不知道,我和指挥使啊刚来京城,从那个山坳坳里爬出来的,就没见过世面。有时候啊我就怕,就怕人家在我背后说我是个乡巴佬,哈哈哈哈哈哈!”武释醉了,挥箸狂笑。
温旻饮酒:“那是你。”
阿黑在他们脚边捡骨头啃,喵喵跟着叫。
唐录难得微笑一下,继续吃菜。
“对对对,是我,”武释咂咂嘴,露出怀念的神情,“后来就到京城来了,大家伙都说福气来了,谁想到折了那么多兄弟,福气在哪儿呢?惨啊,就为了那一个人,红的血白的雪,那么多人脸,叠在一起血淋淋地,看不清谁是谁......要不是还有腰牌......”
“武释。”温旻淡淡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