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门生(12)
塞北王吓了一跳,幸好反应快连忙扶住他,一试额头已然滚烫,想必也烧起来有一段时间了。
殷宁强自支撑,直到力不能支才露出破绽。
还差点把额头磕破。
塞北王看着他难受得皱成一团的脸,紧闭着还动弹不安的眼睛,心里又爱又恨。
为什么不舒服不告诉自己,如果不是撑不住,他要生生挺过去也不愿让自己察觉么?
殷宁不好受,连带着他的心也像是忽冷忽热害了风寒一般地备受煎熬。塞北王命人传唤了盛医官,因为上回把脉被塞北王严令制止他触碰殷宁,这次他这老头学精了。见了殷宁做作地捻着手帕铺在殷宁腕上,确保无一处皮肉接触才敢把手搭上去试脉。
“少拿腔拿调!”塞北王不耐烦地呵斥,“快开方子!”
盛医官心有戚戚,哀伤地眯起满是皱纹的老眼。他感觉自己已经年纪太大,对于君心变化,他在应付之间已力不从心,一时间不知道是否该告老还乡以保全身家老小。
“如何,可有大碍?”塞北王见他诊治完毕,急切地问道。
“......”对于所有大夫来说,这大抵是最难回答的问题。
盛医官对自己的医术很有自信,然而却不是神仙。若说没有大碍,万一到时候有什么问题自己必然遭殃。
但若说有大碍,那自己现在就会遭殃。
犹豫片刻后,盛医官说:“有碍。”然后停顿一霎,又说,“无妨。”
塞北王额头青筋暴起,气得似笑非笑。
“王妃体质虚弱神思恍惚,又被寒邪侵入体内,自然是有碍于身体康健。但若服下臣开的汤剂,就将无妨。”
塞北王闭上眼睛,压制内心的不满。
这盛医官在塞北医术的确是无人能出其右,但也是真油滑。
哪像塞北的土医,要么就是一言不发灌药,要么就直接吩咐后事。
“去吧。”
得了这么一声,盛医官连忙退出寝殿,抬起袖子就擦额头上逼出来的冷汗,全然不顾往日的儒雅形象。
塞北王坐在床边,轻轻拉起殷宁的右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置于胸前。
殷宁虽然睡着,却很不安生的样子。
其实他并没有完全昏迷过去,失去意识不过多久的时间,他就有了感觉。他能感受到塞北王一次次地摸他的额头,也能听到塞北王呵斥旁人,只是不知所为何事。
他迷迷糊糊地想,塞北王也是天子,与大熙皇帝相比,大概也是没有太大不同的。
伴君如伴虎,他们这些皇帝,今天能夸你龙驹凤雏,明天就能把你嫁去鬼地方抵挡灾祸。
殷宁之前在学里读书,结识了不少好友。其中一个是龙马大将军的嫡子,月华公主和亲之时,他曾经感慨:“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被私塾先生听见,严厉地斥责了他,不允许他再念这句。
殷宁那时就坐在他的身边,倒是牢牢记住了这句近乎反诗的话。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殷宁在心里默念。他有些悲伤,之前被新的环境和塞北王安抚下去的情绪又尽数扑了过来。
殷宁神思混乱,忘了自己已经身在塞北,竟是仿佛又回到了刚刚接旨彻夜无眠的那一夜,又回到了在马车上被迫看那些令人作呕图本的那几天一样。
他脑子里堆满了纠缠在一起如同乱麻的想法,他不停地想,大熙皇帝打输了仗就想派他和亲。但如果塞北王人不好呢,如果塞北王见到他就杀了他呢?就算塞北王没有杀他,那如果塞北王是个又凶又狠的老头子,自己也要如看过的书里所示,要伏跪在榻上去服侍他吗?
单是想想,殷宁就感到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
他现在倒是宁愿自己能够昏过去人事不省,倒还好些。
浑身都有如置身于冰窖之中,冷得他浑身发抖,牙关紧颤。
心里更是冰霜苦寒,空悠悠无一处可借力。
“好冷......”殷宁忍不住呓语出声,他感觉自己像是冰天雪地中里唯一一支燃着的蜡烛。身体的温热不断流失,这蜡烛被寒风撕扯,被霜冻威逼,很快就要在这冷透了的地方死掉了。
殷宁生了病,心智比平时脆弱得多,不由得委屈起来。
他想起家,想起远在京城的爹爹和已经没有太多印象的娘亲。爹爹对他寄予厚望,纵然没能保住他这令人骄傲的大儿子,但毕竟在殷宁和亲之前,给了他极为优渥舒适的保护。
若不是被保护得太好,殷宁也不会被养成如今这样的脾性。
殷宁虽然身体不算多么结实,但自从身板长开后,也并没有大病大灾。
上次病成这样,都是很小时候的事了。
迷蒙之中,他甚至想起九皇子,那个在他狼狈跌倒的时候曾经扶起他的如玉君子。
他曾救他于灾厄,也曾陷他于无边黑夜。
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这是殷宁自儿时便诵读的,却到了今天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呼天地,呼父母,又有何用?
没有人能救他。如果日子过得不好,过几年噩耗传回京城,大概只有父亲会难过地掉几滴泪罢了。
父亲还有弟弟,还有一大家子的兴衰荣辱,想必也不会记得太久。
除此之外京城中人恐怕又会议论纷纷,说殷家小少爷死在了塞外,恐怕是过了几年可怕日子,最后没熬过去。
就像他们议论之前死在婆家的康宁郡主一样。
轻飘飘的一句可怕日子,怎么能概括他们一日一日的艰难挣扎。
殷宁忍不住怨怼,他心里并非不恨。
为什么要让他来和亲,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没顶的泥潭里拉他一把。他被光鲜地养到这么大,如同京城里所有的有志少年一样,盼望着有朝一日连中三元,光宗耀祖。
他们的父辈皆自不凡,所交往来皆无白丁。自己一嫁,他们表面上朝堂上赞自己家颇有气节,忠君侍奉。但背地里恐怕会更加肆无忌惮地议论殷府,议论那子孙造孽的殷御史。
再也没有什么天子门生,再也没有什么长安状元郎。
殷宁闭着眼睛,精疲力竭,累到连动一下都费劲。
他就像是被鬼魅拖住了脚,要被拖进一片漆黑深处的可怜人一样,终于放弃了抵抗,准备从此沉沦。
“殷宁,殷宁!”一只手拉住了他。
塞北王把殷宁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让他起来,靠着自己胸膛坐好。
见他没有反应,塞北王并喂不进去药,他横下心,眉头都不见皱一下,当即把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子灌下去一大口。
这次他没有吐出来,药汁的苦味和心中相比,倒显得不值一提。
他轻轻地衔住殷宁干燥苍白的嘴唇,捏着他下巴,指尖轻微用力,殷宁的嘴就不由自主地张开了。
塞北王将口附上去,极为认真地趁着殷宁喘息的功夫渡进他的口中,等他咽下之后再喝第二口。
如此这般,一碗药很快见了底。
而因为塞北王用心,殷宁倒也不曾呛咳,只在最后一次喂药时在两人唇间漏出一滴,顺着殷宁的下巴流淌,在脸上留下了黑乎乎的痕迹。
塞北王端详着怀里人的样子,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地将那滴药舔舐干净。
他很少有病痛,即使偶感风寒也不用这些东西。因此竟真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苦的药。
刚才他怕殷宁喝不下去,也怕呛到他,因此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精力喂药,心中毫无旖旎杂念,比行军打仗时看地图还认真。
但现在这么大的任务完成,他将那药碗搁置在桌上,看到殷宁被药汁子润得红嫩的唇,忍不住会想刚才自己贴上去的一瞬间那柔软触感。
仅仅是这么回想着,塞北王都忍不住心下燥热。
如此这般,连着令人痛恨的苦药都变得无比甜蜜。尤其是在殷宁嘴边辗转到最后,药味淡去,剩下一缕药香,倒还增加几分情趣。
塞北王无奈叹气,恋恋不舍地把殷宁塞回被子里面,笨拙地将几个角都掖好。
他不曾伺候过谁,但照顾殷宁总不能也不愿再假手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