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上(151)
她对儿时家中发生的变故其实印象很模糊,但她受到的冲击却是巨大的,以至于毕生难以磨灭。只记得某日家里来了个小姐姐,小姐姐一开始浑身都脏兮兮臭乎乎的,阿姐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帮她洗干净。小姐姐在家里留了三个月,阿姐和她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自己也很喜欢那小姐姐,小姐姐不怎么爱说话,但总是耐心地陪着自己玩儿,就连阿姐都没这个耐心,因为阿姐每日要忙太多家务活了。
后来,爹和大哥突然说要把小姐姐送走,阿姐可伤心了,居然哭了出来。那还是她第一次看到阿姐哭,可把她难过坏了,也跟着阿姐一起哭。再然后没过几日,她突然就没了爹娘和大哥,这件事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记忆一直很模糊,懵怔着不明就里。只记得二哥因为这件事发了病,阿姐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曾被送到舅舅家里一段时间,舅娘终日里抱着她流泪,口里反复念叨着“可怜的孩子”“命怎么这么苦”,她心里很不舒服,终于也开始掉眼泪。她不是可怜的孩子,她的命也不苦,她要回家寻阿姐,她想阿姐和二哥了。
闹了一回,她终于被送回了家,彼时家中正堂的三副棺材已经被运走下葬了,但正堂依然维持着灵堂的布置,上了三个牌位。二哥与阿姐再次扶着她的肩膀郑重告诉她,他们兄妹三人,已经没了爹娘大哥,自此以后只能相依为命。
孟暧想起了阿爹粗壮厚实的胸膛和长长扎人的胡须,想起了大哥让她骑在脖子上看烟花,想起了娘亲日日的念叨与粗糙温柔的手掌,忽然就大哭了出来,她好伤心,为什么他们眨眼间就都不在了。
后来,二哥与阿姐谋划着要查清父兄死因。同时家中因为世代袭军籍的缘故,必须要有人去军中。二哥身子孱弱,阿姐便要代二哥从军。他们就这样商定好了,也并未与当时年幼的她商量。她当然体谅这其中的无可奈何,但她还是要说,她完全不希望兄姐做出这样的决策,以至于孟家离散,此后多少年都无法团圆。
二哥走时她已经足够伤心了,而当阿姐要入军营时,那几乎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哪怕还有舅舅舅娘和表哥陪着她,还由罗道长和清虚道长在她身侧,但他们谁也无法替代阿姐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阿姐的离去,对她来说就像是天都塌下来了。当时她也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亲人连番生离死别,打击太过,她再也不愿放开阿姐这个唯一的亲人了。这是她自小最亲厚的亲人,她最离不开的人,为什么老天爷连阿姐都要从她身边夺走?
最终阿姐还是狠心走了,孟暧哭了好久好久,感觉自己都要将眼泪哭干了。表哥好不容易总算说动了她,告诉她三个月后阿姐就回来了,阿姐不想看到她这样日日哭泣,想看到一个努力坚强生活下去的小暧。
“小暧,你要让你的哥哥姐姐放心,他们留你下来,是要让你守家的。你只有守住了这个家,他们才有回来的地方呀。”
表哥这句话彻底说进了孟暧的心坎里,也定下了此后多少年孟暧的努力方向。她要守好这个家,要让哥哥姐姐都放心,让他们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有家可归。
该怎么守好这个家?首先一点就是要保证自己不发病,其次就是要保证家里的收入来源。这两点,其实舅舅和罗道长都考虑到了。为了辟邪去煞,同时也离开伤心地,他们从老宅搬了家出来,搬到了校场口。而彼时只有十岁的孟暧主动提出了要跟随罗道长学医,这是她自己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和规划。她学了医,自己的病一定程度上自己也能医治控制住。再加上二哥身子孱弱,阿姐又女伴男装从了军,这两人有个什么病痛,有自己这个家人在身边,看病便再也不愁了。自家里就经营药铺,也就不愁花钱拿药的问题了。于是当大夫,开药堂,就成了孟暧最真切的追求。校场口的新家,也迅速被规划成为了药铺,只是她年纪还太小,无法经营,罗道长和清虚道长作为代理先将药铺开起来,等到她独当一面了,再将药铺交还给她经营。而开药铺所有的费用,都是舅舅给的垫资。舅舅本没打算让他们还,是阿姐执意打了借条,就押在赵氏粮行的账房中。
姐姐走后,孟暧自此开始了她平淡又艰辛的学医生涯。
学医是一件很苦的事,最初的苦在于需要学会分辨和背记大量的草药和病症病理分析。这一点,哪怕对于聪慧伶俐的孟暧来说也绝非易事,罗道长对她很严格,完全是按照教入室弟子的方式在教导她。最开始的背记,给孟暧留下了地狱般的印象。一朝记错,就要被木条打手板,疼得她想哭却硬是忍着不哭出来。师兄清虚告诉她,她学得可比他当年快多了,清虚当年可比她惨太多,被罗道长用藤条抽屁股,抽到只能趴在床上,还得继续背记药性。但学医就是这样,容不得半点马虎,因为医者每一个判断都关乎人命,学而不精,则不可行医。
其次的苦在于需要掌握如何从表征判断病源,并对症下药,配合金石之佐。同时要进一步熟悉药性,开始学习药方的配制。自古以来,每一位医者都有自己的药方,药方不是定式,随患病者而千变万化,不断更迭。这种千变万化,就要求医者不断精深钻研,掌握更深层的规律。而不可刻舟求剑,躺在前人的基础上不做任何努力。她往往会被一个问题困扰很久,得不到解答,也没有人能给她解答。
更苦的还在最后,那就是给病人看病,有种说不出来的苦。看着病人痛苦,她心里也不会好受,有时病人还不理解或不信任她,更是有苦难言。罗道长说,悬壶济世绝非易事,是需要大毅力大决心的,一个人若非有着天大的佛心善心,是决计做不了好大夫的。孟氏兄妹四人都有大毅力大决心,但只能在孟暧身上看到佛心,大夫是她的天职。
孟暧追问罗道长,二哥和阿姐都很善良,为什么他们没有佛心。罗道长笑了笑,没有多解释什么。但很快孟暧就明白了罗道长所言之深意。
三个月后,阿姐果真归来了。但她的好阿姐,那个自她幼时就百般疼爱她,关心她,总是喜欢笑着逗她玩儿的阿姐,却已然彻底变了一个人。除却外表上晒黑,皮肤变粗糙,身子壮了一大圈之外,她变得戾气极重,脾气坏透了,终日里也不言语,不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就是跑出去半日不见踪影,姊妹俩之间的交流,近乎降为零。
孟暧想起自己这三个月在罗道长和师兄清虚的帮助下写给姐姐的信,寄出去了就没有音信,让她着实担心。如今姐姐回来成了这副模样,她吓坏了,求罗道长救救姐姐。罗道长安慰她,说她阿姐定是在军中受了太多的委屈,她是出于保护自己的缘故,才会如此针锋相对、全副武装。过段时间,她自会放松下来的。
确如罗道长所言,阿姐回来后过了几日,总算是放松了下来,罗道长也和她谈过了,她后来还和孟暧道歉,姊妹俩促膝谈心,孟暧才知晓阿姐在军中发生的事。尽管阿姐讲得很简略,但仍然让孟暧心疼。可怜的阿姐,她真想快快长大,好换自己来照顾她。
阿姐又要走了,离去前叮嘱家里,说是家中信件传递出了问题,以后都靠赵氏粮行的伙计传信,孟暧才知道她们家还被地头蛇给欺负了。她小脾气上来,想去找那地头蛇说理,硬是被罗道长拦了下来。罗道长没多说什么,只说她阿姐会处理好这件事的,让她不要担心。这件事,不归她管。
此后的岁月,对与孟暧来说依旧平实,她努力学习医术,并逐渐精于此道,开始作为学徒跟着罗道长行医。岁月流转,她也接到了好些身在外的二哥的来信,信中内容都很简单,她心知二哥总是报喜不报忧。姐姐在锦衣卫也过得越来越好了,孟家在遭大难后总算踉踉跄跄地走上正轨,她心中总算安宁了许多。但从军的姐姐和在外的二哥,依旧是她永远也无法放下的心病,她只希望他们都能平安健康,她就满足了。家中的仇,她也恨也怨,但可能是因为她当时年纪太小的缘故,那种怨恨不及兄姐深刻,随着岁月的流逝也逐渐淡薄了。只是兄姐有此志向,她便无条件地支持他们。怪奇的是,她的怨恨都集中在了那个曾经在她家逗留过三个月的小姐姐身上,也许是因为李穗儿是当时她对父兄之死记忆里唯一最清晰的认知,想到父兄之死就想到李穗儿,无形之中将她与父兄之死牢牢绑定在一起。但她从未对阿姐提起这份怨恨,因为她看得出来,阿姐很喜欢李穗儿,喜欢到过了多少年了她还在想她,没有一刻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