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上(125)
武庙闸联结着秦淮河与玄武湖,眼下他们驶入的这条河道,便是秦淮河分流出的人工开凿的河道,名曰珍珠河。沿着这条河一路南下,便可抵达城内秦淮河的北段。这一条河道非常便利,但唯一的缺陷就是,必须得过一道水闸,武庙闸尚可通过从上方堤岸绕行的方式进入,而他们接下来要面临的就是一道城墙之下的水闸,此时这道水闸是封闭的,闸门是沉重的铁门,水底涵洞还用条石封死,本身就是设计用来防敌军水鬼,因而根本无法通过。
但罗道长似乎非常熟悉南京城的城墙,他在封住的闸口边停了船,让所有人立刻上岸,然后沿着城墙之下的一条甬道向北而行。众人十分惊讶于这城墙底下居然还有一条甬道,只是这甬道十分狭窄,不论是高度还是宽度都只够一个人通行,且一直在上行,坡度越深入越是陡峭,这里面又阴暗潮湿,脚底打滑,走起来十分困难。罗道长简单解释了一句:
“这是城墙里的运兵道,爬上去后会通到城墙内部的藏兵洞,是方便士兵直接从藏兵洞中滑下来的,只有闸口有这种运兵道,是防止有敌军攻打水闸时可以及时出兵增员。这里面只下人不上人,一会儿爬上去会比较困难。”
罗道长说得没错,他们很快就遇到了困难。最后一段坡子实在是太陡峭了,不借助外力根本爬不上去,罗道长虽然年岁已高,但手脚极其敏捷,打头先蹭着两侧的墙壁徒手爬了上去,他上去后,放了一根绳子下来,让众人沿着绳子往上爬。孟旷右手臂拉伤使不上劲儿,只能与吕景石合力搭人梯,先送几个手上没劲儿的女子上去。等把几个女子都送上去后,吕景石先爬了上去,最后孟旷用左手抓紧绳索,双足配合蹬踏借力,由罗道长和吕景石等人合力,把她拖了上来。
上来之后果然是一个狭长黑暗的藏兵洞,其内空无一人,藏兵洞口有一道铁门,此时已经封闭,门是从外面上锁的,从藏兵洞中打不开,他们等于是被封死在了这藏兵洞中出不去了。
“别急,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开门。”罗道长一面说道,一面吹亮了火折子,点燃了这藏兵洞中的高脚火盆以照明。
黑暗的藏兵洞被点亮,久违的罗道长的身影也于众人眼前显现。一如九年前那张朴实沧桑如农民般的面孔,罗道长这些年几乎没怎么变化,只是鬓发胡须又添了几根白丝。他中等身材,并不高大,但身上却带有一种奇特的让人安心的气质,众人瞧见他,心中的不安与惶恐不知怎的就消散了。
这是个难得的休憩时刻,众人席地而坐,彼此依偎取暖。一放松下来,周身的伤痛与疲惫潮水一般袭来,大家有些垂头丧气,谁也不说话。最终还是孟旷开口问道:“道长,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城中有接应?”
“是你二哥认识可以接应的人,我们才能有办法进来。”罗道长道。
“二哥他当真与你在一起?眼下他在哪里?”孟旷激动地问,不仅是她,得知二哥就与罗道长同行的事实后,孟暧与白玉吟也都一直处在兴奋与喜悦之中,投来关注的目光。
“他眼下人在神策门外的客店之中,明日城门开启后他便会扮作客商正常入城。我是单独来接引你们的,他身子弱,带着他行动不便,我没让他跟来。你们放心,我已与他约好,明日我们就在成贤街东的小院汇合。”
“原来是那里。”白玉吟情不自禁地出声,感受到大家的疑惑,她随即解释道,“他当年就是把我安排在成贤街东的那座清幽小院里居住,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小院子还在。”
罗道长看了一眼白玉吟,他虽不曾与白玉吟见过面,但在京中时他早就对这位花魁有所耳闻,在一路跟着孟旷等人过来的路上,孟二哥也向他指出过白玉吟的身份以及与孟二哥之间的渊源,所以他是识得她的。罗道长回答她道:
“当然还在,那一直是长荣名下的房产。只是那院子自打你离去后,也荒废多年无人洒扫了。”
白玉吟不禁低头无言,面现泪容。罗道长安慰地道了句:“没事儿,眼下你们终于能重新见面,也是莫大的缘分。长荣一点也没怪过你,他一直都很自责,不能好好照顾你。”
“长荣”是二哥的字,眼下他已改名孟子修,字仍未变,因是早年间他的授业恩师梁先生给他预留好的字。梁先生离去前,专门将写有字的纸条封在锦囊里,要二哥及冠后打开,二哥离京后将锦囊一并带走。他是在孟家老家浙江奉化客居时及冠的,后来写了一封信回京,告知了两个妹妹自己的字,还特意提到了他在家中留存的祠堂内独自一人举行冠礼的事。只不过当年二哥将白玉吟救出时尚未及冠,白玉吟不知他的字,反应片刻才明白“长荣”是指孟子修。
“师父,您是和二哥一道回了京,之后又跟着咱们一起南下了罢。”孟暧道。
罗道长点头,道:“没错,我与长荣是四月初三抵达京外的,彼时京中已经封锁了。恰好我们沿运河北上时相识的官商有门路可以入京,还能有本事将消息带出城来。我们就委托他进京打听消息,后来得知城中闹谍探,还有四月十五李如松出征的事,你二哥当时就说要去通惠河码头等,应当能等到你们。没想到真给他言中了,我们当日就瞧见你们至码头上船。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想明白你们会出城来的。在通惠河码头的头一夜,我们用灯火给你发了暗号后,他就叫我不要再发暗号了,只一路默默跟随。临到南京城外时,他就说你们可能会遭遇阻截,要我在太平门附近暗中接应,然后我就眼睁睁瞧着你们的马车在太平门外栽进了湖中,他这个孩子真真是神机妙算。”
罗道长这一路可能都被孟子修的神算所惊,这会儿诉说起来显出十足的感佩。
“那此前你是在哪里寻到二哥的?”孟暧又问。
“就在南京,你二哥是去年去信告知你们他不日将离开南京北上的。但他未能成行,去岁十月,南京吏部来了一位新任的验封司主事,名唤安希范。你二哥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于是留了下来,此后拜谒了安希范,与他往来交流,成了至交好友。一直到今春三月,你二哥也未曾离开,恰好我二月抵达南京,很快就找到他了。”罗道长说道。
“那你们怎么不来信告知,平白要我们担忧。”孟旷显出不满。
罗道长无奈道:“唉,你二哥另有打算,不让我报信,他自打去岁末与安希范相识之后,就一直认为去信京中可能有被截获的风险。至于为什么他也不与我说,所以我们一直也没写信。他也怕长时间不去信你们会担忧,所以三月我们就出发北上,打算入京找你们。哪晓得四月初抵京时情况突变,白白绕了一圈,又回了南京。”
孟旷心想二哥深谋远虑,心思极深,也极其谨慎,这些年很多事他都不与姊妹俩说,信中提及自己的经历时总是寥寥数语带过,模糊隐晦,只算是报个平安。而他究竟是否查出当年害死父兄的罪魁祸首是谁,姊妹俩也半点不知。这许多年未见,也不知他现如今到底怎么样了,或许已成了自己认不出的样子了。想起不久后就能再见面,孟旷心中激动的同时,又有些许难以言明的不安怯意。
而二哥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在谋划些什么,就只能等见到他之后再询问了。
“这位姑娘是……我瞧着可真眼熟。”正当孟旷思索时,罗道长突然出言,看着穗儿的神色有些困惑。
孟旷这才想起来自己都忘了把穗儿介绍给罗道长了,罗道长离京时穗儿都还没出宫,他们两人自打九年前就再没打过照面,罗道长对穗儿的记忆也很模糊了。只是穗儿外貌十分特别,他才留了些许印象。
“道长您忘了,九年前我还带她去过您的医馆,就在灵济宫。她就是我爹当年从狱中救出来的那个女孩儿,李穗儿。穗儿,你还记得道长罢。”
穗儿笑了,道:“当然,道长救命之恩我一直不敢忘却。当年您还替我医过病,如今能再见到您可真是亲切。”
“原来是那小姑娘!”罗道长一拍大腿笑出声来,“哎呀,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差点没认出来,真是标致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