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80)
绍吴坐在候车大厅,望着自己的运动鞋走神,心里想的竟然是,如果杨书逸真的——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向珑珑和婆婆交待呢?他当然也知道,杨书逸未必真的赶上了那场山体滑坡,或者说他丧生于山体滑坡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但总有一定的几率,杨书逸,死了。也许人就是活在几率里,每年都有人患癌,有人出车祸,甚至有人走在路上就被高空坠下东西砸死了,他突然觉得厄运其实是一把玻璃球,从万米高空撒下来,每个人都有被砸中的几率,尽管这几率很小。
如果杨书逸真的死了,他该怎么想珑珑和婆婆交待呢?这个问题令绍吴一阵一阵地发冷,几乎有种窒息感,他想,珑珑年纪小,时间长了总能接受这个噩耗,然后慢慢地走出来,她还有她的人生……但是婆婆怎么办?婆婆患了阿兹海默,大概活不了太久了,难道要在她一眼望得见尽头的时日里,告诉她,你的孙子也死了?她的思维已经那么混乱,前一秒还知道手镯是孙媳妇送的,后一秒又以为孙子正在念高中,但即便她的思维已经那么混乱,她还是惦记着杨书逸,最担心的是,待她也去世了,剩杨书逸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然后绍吴反应过来,如果杨书逸死了,他最先想到的,竟不是他自己。
好像他默认了,他对杨书逸的重要性次于杨书逸的家人,所以他得先想好怎么安顿珑珑和婆婆……这是杨书逸对他的同化吗?杨书逸总是把自己排在最后一位考虑,婆婆身体不好,那他就留在重庆上大学,珑珑要学美术,那他就不读研究生,他自己总是最不重要的那个……如果杨书逸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办?好像也不能怎么办,他们甚至没有在一起过,他连哭天抢地的理由都不充分。
其实他还是没法想象杨书逸的死。
一直以来,“死”对绍吴来说是个异常遥远模糊的概念,亲人的死,杨书逸的死,自己的死,全都难以想象。尤其是杨书逸,杨书逸这么一个野草般顽强坚韧的男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哪怕为了家人他也要好好活下去吧?但是八年前,八年前杨书逸像他一样赶到成都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他爸杨龙一定不会死?
但是他爸确实死了,在那场地震里,杨书逸甚至找不到他爸的尸骨。
成都东站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少,坐着聊天的,低头打游戏的,高声吵架的……绍吴恍若隔世地想,如果杨书逸真的在山体滑坡中丧生,那么他一定,他一定能找到他的尸骨。无论前方是山体滑坡还是另一场汶川地震,无论杨书逸的尸骨是不是残缺的面目全非的,他要亲眼看到他,否则他这辈子都会一直找他,一直找下去。厄运是一把玻璃珠,砸在谁身上谁就倒霉,这是一件随机的事情,但,但他一定一定要见到杨书逸,他没法接受自己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杨书逸是在那个湿冷的夜晚,杨书逸醉醺醺地望着他,说,爱。
如果厄运是随机的,那他要找到他,这是必然的。
开往乐山的高铁开始检票,绍吴浑浑噩噩地排在队伍里,随着人群缓缓移动。距离检票口大概还有五六米的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
来自成都的号码。不是杨书逸,不是王宇君,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身后的小情侣搂搂抱抱,不知谁亲谁,总之响亮地“啵”地一声。
绍吴接起电话:“喂?”
“绍吴,你在哪,”对面传来他焦急的声音,有一点点沙哑,“你去找我了?”
这一刻,绍吴抬头。
他仰视成都东站灰白的穹顶,看见玻璃珠撒下来,与他擦肩而过。他看见面目模糊的神灵——如果真的有神灵——默然凝视着人间。他还看见自汶川地震至今,八年来,灾难的影子一闪而过,留下的羽毛和痕迹。
“你在哪?”
“我在——你别哭,绍吴,别哭,”杨书逸慌乱道,“我在水磨。”
“水磨?”
“流水的水,磨盘的磨,汶川下属的水磨镇。”
“……”
“你在哪?”
“我在成都东站。”
“别哭了,”杨书逸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像在哄小孩,“我没事,我好好的。”
“我来找你。”
他沉默两秒,说:“来吧,明天早上你去茶店子汽车站坐汽车,有直达水磨的。我会在汽车站接你。”
绍吴挂掉电话,听见身后的小情侣嘟囔道:“诶,你能走快点吗?”
他抹了把脸,回头看向他们,一头黄毛的男孩和一头紫毛的女孩,绍吴说:“不好意思啊,我不去乐山了。”
男孩语气不满:“你不去就别在这挡着啊!”
“不好意思。”
绍吴看着他们,在心里真诚地说,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三月二十五号早晨,绍吴在茶店子客运站买了票,坐上去水磨的客车。
成都下着绵绵细雨,天色是浅淡的灰。绍吴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街景一路变化,从城市的高楼和高架,变成很多很多被雨水淋洗干净的新绿,过了都江堰,楼房渐少山渐高,雨也停了,天空晴朗。
绍吴攥着手机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客车已行驶在高高的山路上,视野里只有蓝色和绿色,深蓝的天空,浅蓝的河水,以及碧绿的山岭。海拔升高,他们已经进入川西高原,沿途风景像一块折射着阳光的靛蓝宝石。绍吴问旁边的阿姨:“您知道还有多久到水磨吗?”
“快咯,个把小时,”女人的口音比成都话更清脆些,大概是汶川本地人,“我刚才就想说啦,你在睡觉——你穿得太少了!”
绍吴穿了件棉质夹克,里面是卫衣,在成都并不觉得冷。
但到了高原地区,温度的确会降低不少。
“啊,谢谢,”绍吴说,“下车了我去买件外套。”
女人继续和绍吴攀谈:“来旅游的啊?”
“嗯……”
“你是来对了,”女人骄傲道,“这边新修起的古镇嘛,很好耍,你在水磨耍完了还能去理县,卧龙也蛮好,看熊猫噻……”
“看熊猫……”
“你是哪里的啊?”
“重庆的。”
“对嘛,重庆没有熊猫基地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好一会儿,绍吴不再犯困了,看着窗外清透明亮的风景,心情也渐渐轻快起来。
差六分钟十一点整,客车驶达水磨客运站。
一路上绍吴都没有联系杨书逸,而杨书逸也没有联系他。绍吴起身从行李架取下自己的背包,下车。
女人在他身后下车,热情道:“好好耍啊!”
绍吴说:“哎,谢谢!”
水磨的温度果然比成都低了不少,阳光落在皮肤上略微发烫,但空气满是凉意,绍吴皱皱鼻子,打了个喷嚏。
他绕过客车,走上人行道。
“绍吴。”
身后有人喊他,他转过身,看见杨书逸站在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杨书逸似乎又晒黑了一些,嘴唇干燥起皮,头发也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但他的目光分外明亮,简直像高原的阳光,笔直地落在他脸上。
然后杨书逸走向他,他才发现,杨书逸的左腿有点瘸。
他又觉得恍惚,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没死。”说完就想猛拍自己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杨书逸挑起眉毛,冲他笑了:“对,我没死。”
第107章 他的衣服
总算解决这个根本性的问题了——杨书逸没死。
可是下一刻绍吴就开始尴尬,真想就地挖条缝钻进去……他神经病似的哭了一通,然后眼巴巴地跑到这里,凭什么啊?
无论如何,杨书逸是已经结了婚的,他算杨书逸什么人?他凭什么跑来找他?
绍吴简直想说你没事就好,我回去上班了。
但是他看着杨书逸,实在、实在是挪不动步子。
杨书逸上前两步,主动解释道:“前天下午我手机掉河里了……昨天同事到了,我才借他手机打的电话。”
绍吴点头:“噢。”
“就一天不联系,我没想到你们这么着急,平时珑珑也隔好几天才和我联系一次的。”他轻轻皱着眉,表情似乎有些紧张。
“我知道了,”绍吴说,“我们以为你赶上山体滑坡了……没事就好。”
“之前我们确实在凉山,前天上午才到水磨的。”
“哦,”绍吴应道,“这样啊。”
好了。现在杨书逸该解释的都解释清楚了。那么轮到他——他该怎么解释?为什么两个多月不见面不联系像要老死不相往来了,然后珑珑一个电话,网上一则新闻,他就不过脑子地跑到这?
他甚至没法等到勘查局办公,就险些坐上去乐山的高铁。
真想挖条地缝啊。
“走吧,”杨书逸说,“我同事的车停在前面。”
“呃,去哪?”
“附近的一个村子,我们在那做危房鉴定,顺便取样。”
“我会不会影响你们工作……”
杨书逸看看绍吴,然后笑了:“不会,我的脚崴了,也就在村民家里坐着。”
绍吴低头去看他的左腿,隔着厚实的冲锋裤,看不出情况如何。
“没骨折,”杨书逸低声说,“只是有点肿。”
绍吴心想,难道他摔了一大跤?手机落到河里,脚也崴了。不知道得多狼狈。
两人向前方走去,杨书逸瘸着腿,所以走得很慢。海拔升高了,太阳和人距离好像突然拉近,阳光直直射在皮肤上,令绍吴眯起眼。可是风又大,不像永川的风裹挟着湿气,这里的风是干燥冷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