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109)
陈一茫进了屋,局促地坐在沙发上。
这房子实在小得可怜,也许还没彭富才的别墅露台大……屋子里也有些乱,沙发背上搭了一件毛衣、一条牛仔裤,茶几上有半包烟、一把零钱、一本翻开倒扣的书,甚至还有几颗水果糖。
时瑞笑了笑,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平时我这儿也没人来……你帮我把书合上,放到茶几下面的抽屉里。糖你想吃就吃,烟——不许抽。”
陈一茫拈起一颗糖:“老师,你还抽烟啊?”
“我在学校从来不抽,”时瑞冲他扬扬眉毛,“帮我保密。”
这顿火锅他们从七点半涮到将近十点,时瑞家的单开门冰箱像是哆啦A梦的口袋,吃完一盘还有一盘,陈一茫不知道他家怎么会备这么多食材——他一个人吃得了么?
最后吃得后背都渗出汗了,陈一茫脱了毛衣,只穿一件T恤。
隔着火锅的雾气,时瑞靠在沙发上,笑着说:“你们这些孩子……一身衣服都够买车付首付了。”
陈一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穿着的T恤是杜嘉班纳的。
并排放在门口的鞋子是川久保玲的。
当即整颗心都悬起来,有种做贼被抓包的错觉。脸颊也发热,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羞耻。
然而时瑞语重心长地说:“爸妈给你买这么贵的衣服,你就好好学习,也让他们高兴高兴嘛。”
“我……”陈一茫抿抿嘴唇,“我的基础太差了,老师,我爸妈也……不指望我考大学。”
“那怎么行,”他语气惊讶,仿佛听到了很荒谬的事,“多少还是要读大学的,明白吗?”
“我成绩太差了。”
“那就现在开始好好学,来得及,”时瑞笃定道,“下学期给我当课代表吧。”
从内蒙回到上海,陈一茫还是感冒了。他想自己的确是自作自受,早知道不该答应那男孩的,年轻人太能折腾。
好在这会儿也没什么工作了,春节将至,同行们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陈一茫昏沉地睡了几天,饿了就煮速冻饺子,没出过门。
直到大年二十七,他接到王如的电话。
“你去珠海啦?”王如问他。
“没。”
“今年不去?”
“嗯……懒得动了。”
“懒什么懒,咱们一起回重庆啊,我跟你讲哦,”王如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我朋友叫我帮忙找人去试戏,我觉得你挺合适的,他们剧组现在就在重庆。”
他们这行确实有不少人想往影视方面发展,毕竟模特是青春饭,过了最靓丽这几年,以后的事情都没着落。
然而陈一茫想也没想就说:“我不回重庆。”
“啊?你有事吗?”
“这边儿好几个排着队呢,约了好久了,”陈一茫笑道,“大过年的试什么戏。”
“你这人!”王如骂他,“避孕套成精啊你?没有男人就找不着人生意义了?”
“哎,你回吧,宝贝,”陈一茫垂眼盯着自己苍白的手背,“我就不回去了。”
王如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
陈一茫放下手机,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时间又觉得脑袋发晕。感冒好了大半,但还是不舒服。
王如这姑娘没什么心眼,倒是好糊弄。只是每当绍吴问他“你最近回不回重庆”,他就心虚得支吾起来了。
大四那年离开重庆,至今已经六年有余。他抗拒重庆抗拒到什么程度呢?为了不回去,他甚至放弃了本科毕业论文答辩,因此也没拿到学位证书。
他知道,就算回了重庆,他也99.99%见不到时瑞,毕竟城市那么大。就像高中毕业之后他把房子租在观音桥,距离时瑞家的直线距离不到三公里。
可他还是没能偶遇他。从来没有。
他知道如非刻意,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时瑞了。
但他还是决心,决心再也不回重庆。
他没脸回去。
第136章 我不回重庆(四)
陈一茫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或者说,脸皮。
他竟然真的当了语文课代表,当然,他喜欢在“语文课代表”前面加一个定语:
时瑞的语文课代表。
他也试着认真学习,平生第一次知道汉语的有多难缠,病句的类型竟然有那么多,唯物辩证法和辩证唯物论原来是不同的东西。
有时候时瑞会看着他的成绩单轻叹一声,有点无奈地笑笑:“你是怎么考上我们学校的啊?”
是的,以他的水平,连这所普通高中都考不上。
“掏钱进来的。”陈一茫小声说。
“还挺诚实。”时瑞拿起红笔,圈住成绩单上的“23”——那是陈一茫的数学成绩。
“你的数学太弱了,要不然去外面报个班补补?”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蹙着眉头,一脸认真的神情。春末夏初,他只穿一件简单的墨蓝色T恤,紧绷的下颌、平整的肩背全都一览无余。
“嗯?”时瑞抬起头,对上陈一茫的目光。
“我……我的数学,就算了吧,”陈一茫连忙垂眼,老实道,“有那个精力,不如拿去补文综。”
“你这小孩。”时瑞又笑了笑。
陈一茫喜欢听他这样说。只有在时瑞面前,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小孩——就像时瑞以为的那样:家境优渥,饱受溺爱,因此也有着富二代小孩的毛病,贪玩,挥霍,不思进取。
“上次你说想学美术,”时瑞又问,“和家里商量得怎么样了?”
“爸妈都同意。”陈一茫说。
“唔,但是转艺术生需要家长签字的,他们最好能来和我面谈一下。”
“他们……”陈一茫只好继续为自己圆谎,“明天就去洛杉矶出差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这么忙吗?”时瑞想了想,“那你今天回去叫家长签一下意向书吧,明天带来。”
“好,”陈一茫捏紧了手里的课本,“谢谢老师。”
走出办公室,陈一茫才发现自己的牙齿细细地哆嗦着,大概因为紧张。他真怕时瑞接着来一句“那让家长和我通个电话也行”——他上哪找人假扮家长?
学美术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他的文化课实在太差,想上大学,似乎只能走特长。思来想去,美术是最合适的。
竟然有这么一天,他会认真考虑起“上大学”?
都是因为时瑞。因为时瑞说,多少还是要读大学的;时瑞说,你的脑子又不笨;时瑞说,这次排名进步的话有奖励;时瑞说,陈磊你再不做数学作业就去门口站着。
时瑞一定想不到吧?就算他训斥他,他也很开心。那种感觉像是左侧的胸膛里塞进了一只气球,很满又很轻盈。
“然后呢?”那个从同志交友群里主动私聊他的网友追问,“你们在一起了吗?”
“怎么可能,那会儿我们只是师生关系,而且,我不知道他是弯的。”
“他是弯的???”
“对,”陈一茫打字手指悬在键盘上,停顿片刻,像是鼓起很大勇气才承认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也是弯的。”
可是后来,他宁愿没有这个“后来”。
从高一下学期到高二下学期,时瑞给他们上了一年多的语文课。陈一茫听说班里有女生给他写情书,不知是真是假,当然也不敢问。直到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在班里做大扫除的时候,他偶然拾到一张明信片——带着股幽幽的油墨味,像是从某本书里掉出来的。明信片上只写了两个字:时瑞。字迹很娟秀。
陈一茫实在憋不出了,跑去拐弯抹角地问:“老师,你读大学的时候很多女孩儿追你吧?”
“怎么,”时瑞笑着看他,“有女生追你,跟我取经呢?”
“不是……不是,”陈一茫立即窘迫起来,“我就随便问问。”不过他也的确收到过隔壁班女生的表白。
“想问什么就直接问。”时瑞翻开一沓语文试卷,漫不经心地说。
那是夏天的午后,重庆的夏天过于闷热以至于把人的思维都变慢了,蝉鸣一阵高过一阵,更是吵得人头脑发昏。也许因为夏天的缘故吧,他竟然真的问出了口:“如果有学生给你表白呢?”
“师生恋违反学校规定,违背师德。”时瑞不加思索地说。
“但是学生毕业之后就不是你的学生了。”
话一说出口,外面蝉鸣停了。
——也许没停,只是他自知失言,吓得大脑空白,什么都听不见了。
时瑞缓缓扬起脸,目光笔直地看向陈一茫。
他说:“你想得太多了。”
从他扬起脸到说完话,这个过程大概只用去不到五秒钟。
可是这五秒钟极其极其极其缓慢,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审判,陈一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去的。
“那我先回家了。”最终,他落荒而逃。
“你觉得他知道你的心思了?”网友问。
“有可能。”
“啊,那后来呢?”
“后来放暑假了,再开学的时候我才知道,他辞职了。”
“……”
足足过了十分钟,当陈一茫已经为自己兑好一杯速溶咖啡,对方才再次发来消息:“也算一段美好的回忆吧。”
陈一茫盯着“美好”两个字,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他和时瑞故事到此为止,那他也不必六年不回重庆。
接任时瑞的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女老师,专带高三,据说很有一套教学方法。但因为美术集训的缘故,高三的大部分时间,陈一茫泡在校外培训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