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28)
绍吴温声说:“婆婆,您回去吧,不用送我。”
婆婆抓着绍吴的手臂,哑声唤道:“小绍啊。”然后她就哭了,泪水是那样涌出来,她抬手擦泪,擦不断。朗朗白日下,婆婆再也不是那个凑上来说“小绍长得好乖”的婆婆了,她唯一的儿子离开了她,再也回不来。
6月17号,周二,雨天,绍吴拎了酸奶和猕猴桃去姨婆家,未到楼下,已经远远看见楼道口围了一圈人。
然后绍吴看见杨书逸,手一哆嗦,险些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杨书逸黑了,瘦了,站在人群中央。隔着一段距离,又有细雨,绍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待到近处,才发现他脸上本没有表情。
绍吴停车,把侧边的脚蹬踢下来时,小腿明显地打颤。
“绍吴。”
如果不是杨书逸长了口,绍吴一定反应不过来,那是杨书逸的声音。
那么嘶哑,那么低沉,简直像……像从地狱里来的声音。
“谢谢你。”杨书逸说。他的两只手上缠满白色纱布。
从5月12号到6月17号,37天。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过了,震后头七全国默哀日过了,震后178小时22分钟,最后一名生还者被救出。
37天后,杨书逸回来。
可是37天前那个杨书逸,好像也被地震,永远带走了。
“你的手,”这声音也不像绍吴的声音,“怎么了?”
“没什么。”杨书逸说。
后来是在永川电视台的报道下绍吴才知道,杨书逸先是坐车到成都,又搭着志愿者的车前往映秀,到了车开不进去的地方,便徒步,沿途他经过大大小小的坍塌现场,石泥如海,根本无法挖掘。那时他便明白,父亲和小娟阿姨,是找不回来了。但他没有离开,而是随着各种各样的人——寻找家人的,救灾的,记者,医生——去了映秀。在那里,他的十指挖烂了。
6月25号,杨书逸将父亲杨龙和继母谭娟合葬,立的是衣冠冢。公公和婆婆年岁已高,受不了更多的刺激,没有去。杨书逸牵着珑珑,还有一些领导和记者同行。绍吴亲眼看着杨书逸把杨龙的工作服和谭娟的衬衫放进骨灰盒中。
那件工作服是杨龙所在的运输公司的统一制服,有两套,一套杨龙穿在身上,一套留在家中。在工作服的胸口位置,印着“永安运输公司”六个字。绍吴记得,那天,杨龙也是穿着工作服去学校,和班主任大吵一架。
那时候,他和杨书逸都觉得杨龙很丢人。
立碑,磕头,上香。珑珑哭得撕心裂肺,杨书逸一言不发。做完这一切,杨书逸说:“走吧。”他背起哭得跪倒在地的珑珑,脸上仍只是木然。
直到回了家,众人散去,这时一个男人走来杨书逸面前,他穿白衣黑裤,戴眼镜,肩上挎着只黑色单肩包。
“王叔。”杨书逸唤道。
“这是……早就和你爸说好的,”男人拉开拉链,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沉甸甸的,放在杨书逸家的桌子上,“当时你婆婆住院,那天晚上他来找我喝酒,说想借点钱,我以为他是交不起住院费了,结果他说,儿子要考大学了,先借三万块钱给儿子读书用。”
绍吴在一旁,完完全全,愣住。
原来这个男人是“王三儿”,那天晚上他去看望婆婆,杨龙便是和他一起喝酒去了。
原来杨龙是找他借钱,借钱给杨书逸读大学。
“这三万块钱,我还给得起,你拿去就不要还了,”男人拍拍杨书逸的肩膀,认真地说,“好好读书,你爸在天上,也想看着你读大学的。”
杨书逸目光直直的,不说话。
几秒后,绍吴看见两行泪从杨书逸眼中流下来。
第45章 “不原谅”
八月八号奥运会开幕,那一天,杨书逸请绍吴吃饭。那时他手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了,十指如新,指尖发红,因为新长出的皮肉确实是红通通的。这一次吃饭,不是在他家旁边的麻辣烫小店,而是在一家开张不久的饭店,两个人,杨书逸点了四道菜:酸菜鱼,粉蒸排骨,清炒红苕尖,凉拌折耳根,外加一壶银耳雪梨汤。他郑重地对绍吴说:“这段时间谢谢你。”
三个月不到,他好像长高了不少,声音也变了,变得更低沉,也温和,只是再也不像之前那样调侃地叫绍吴“好学生”。
绍吴摇头:“跟我别客气。”
杨书逸说:“快吃吧。”
饭店新开张,菜量大,味道好,但也不算便宜。绍吴知道杨书逸得了不少钱:王叔给了三万;杨龙所在的运输公司给了两万;经过新闻报道,整个永川都知道,二中有个学生的父亲不幸在汶川大地震中丧生,这位学生孤身一人远赴灾区寻找父亲,找不到,又参与了抗震救灾,于是县政府派人到杨书逸家中慰问一番,送来三万块钱。
父亲没了,小娟阿姨没了,杨书逸手里多出八万块钱。
绍吴不敢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饭吃到一半,杨书逸说:“我会读大学的。”
绍吴筷子一顿,想问因为这是你爸的心愿吗?但是又不敢,纠结好几秒,只是点点头:“哦……好。”
杨书逸垂着眼睛,很平静:“珑珑开学该读六年级了,等我大学毕业,她才念高中,那时候我就能赚钱供她上大学了。”
绍吴想了想,小心地问:“小娟阿姨……在映秀还有亲人吗?”他想,如果还有亲人,那么或许杨书逸的压力可以小一些。
“不知道,”杨书逸看着绍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那里完全毁了,即便有,也不好找。”
绍吴突然觉得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可他没去过灾区,虽然天天和爸妈守着电视掉眼泪,也仍然无法想象那里究竟被毁灭成什么模样……节目上说,很多记者离开灾区之后必须接受心理疏导,否则根本无法回到正常生活的状态。还说,在灾区,护士们白天救治伤者,晚上就抱在一起痛哭哀嚎。
可是杨书逸——绍吴看看杨书逸——他好像既没有心理问题,也没有痛哭哀嚎,他回来了,把珑珑和公婆接回家,为父亲和小娟阿姨处理后事,再到现在,请绍吴吃饭以表谢意,一切都这么有条不紊,仿佛他是个执行程序的机器人。唯一一次意外是王叔给钱时他流了泪,但很快,泪就收住了。
“我知道了……”绍吴轻声说,“家里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就跟我说。平时有不会的题,也来问我。”
杨书逸冲绍吴笑了一下,又说:“谢谢你。”
绍吴很想伸手碰一碰他的脸。
八月二十号,永川二中开学——本该九月一号开学的,但每届高三都要提前十天,这是学校的惯例。他们终于搬进了那栋独立的高三教学楼,教学楼前立着高考倒计时的牌子,“距离2009年高考还有291天”。
搬进高三楼那天清晨下了场雨,天气格外燠热,连蝉声都拖长了,显得有气无力。学生们背着书包,扛着箱子,为了把沉重的书本运到新教室,各个想尽办法。绍吴把家里的拉杆箱带来了,运了自己的逸运。即便如此还是足足跑了三趟,出一场大汗,T恤都黏在身上了。
教室里乱糟糟的,有人在聊天,有人在赶暑假作业,有人站在空调下面吹冷气,绍吴听见周磊问韩惠媛:“这学期咱俩还是坐同桌吧?”
韩惠媛声音很小:“我不知道,老班好像要调座位。”
周磊点头,声音也变得很小:“啊,那好吧。”
所有学生都十分默契地,对汶川大地震绝口不提——就连一句“换座位”也偷偷摸摸的,他们都记得杨书逸父亲和老班的那场争吵。
座位表还没贴出来,大家也就不急着整理东西,只把书包或者箱子随意地立在窗台上、角落里。几个值日生正在扫地,还有几个拖地、擦玻璃,教室里既混乱又嘈杂。
绍吴问杨书逸:“要不然咱们去操场走一走?”
“不了,”杨书逸就近拖起一张桌子,“我得收拾一下。”
他把那张桌子拖到教室最后面,还是靠近垃圾桶的位置。然后对绍吴说:“我把书拿出来了。”
绍吴喃喃道:“你……你先别急……这学期可能要调座位。”
杨书逸蹲下,拉开拉杆箱的拉链:“你们调,我还坐那儿就行。”他利落地搬出一本本教材和练习册,整齐摆放在桌子上。
又过几分钟,老班走进教室,手里捏着张A4纸,他用透明胶把纸粘在讲台旁边的墙上:“都来看看座位表——”话没说完,他的目光猛地凝固在教室后方,杨书逸身上。
那是很微妙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噤了声。
“大家,”像要强调什么似的,老班顿了顿,“都来看一下,新学期开始了,你们的座位……调整了。”
学生们轰地涌上去,杨书逸坐在座位上,没动。
他桌上摊开一张数学卷子,正在做,仿佛是过于专心以至于什么都没听见。
绍吴也挤过去,看到新座位表上,杨书逸的同桌是王沁,他们班政治课代表。大家都在拉桌子调座位,周磊笑得咧出一张大嘴:“班长,咱俩还是同桌啊!”
王沁也在拉桌子。
绍吴看着岿然不动的杨书逸,心又绷紧了。
十多分钟过去,座位调整好了,唯有王沁旁边是空荡荡的。
第一节 课便是老班的课,他走进班,目光一晃,没说什么。
绍吴心惊肉跳地扭头,见杨书逸没在写卷子了,桌上是政治课本,倒是一副打算听课的样子。
整整四十五分钟,教室开了空调,绍吴手心却始终是潮湿的。终于等到下课铃响起,老班合起书本:“今天先到这吧”。绍吴以为他要走了,却不料他攥着书,直接走下讲台,走到杨书逸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