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68)
“嗯?”
“那袋小的。”
“……这个么,”绍吴拎起一只蓝色文件袋,“我的身份证复印件。”
“噢。”
绍吴把文件袋放回拉杆箱的夹层,陈一茫打了个哈欠:“那你收拾着啊,我去睡一会儿。”
“好,你睡吧。”
“小绍,”陈一茫走过来,低声说,“一起么?”
绍吴知道他在开玩笑,便说:“反正我不做1。”
“你他.妈.的,”陈一茫果然笑了,“看你这点出息。明天我回上海,等我回来了,给你介绍男朋友。”
“好啊。”
陈一茫又笑了笑,转身走了。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绍吴再次取出那只蓝色文件袋,很轻,他拉开拉链。
文件袋里是那包可比克薯片的包装袋,和杨书逸的英语作业本。他从永川落荒而逃,从一个总是闷热多雨、森森郁郁的地方,逃到这个明媚的海滨城市,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不知道以后会去哪,他好像变成一颗豌豆,生活随机地把他掷到某个地方,至于“某个地方”究竟是哪里,已经无所谓了。
拉杆箱里的衣裤是在广州买的,生活用品当然同样如此,他唯一摸得到的、和过去有关的实物,便是薯片包装袋和笔记本。在漂泊的生活里,它们像一根细弱的绳索,连接着他和那些过往之事。
绍吴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沈琦和王一恒的婚礼上,老同学们建了个微信群,后来朱菁菁把他拉进群里,而杨书逸也在。那会儿是六月初,他和杨书逸还没彻底完蛋,他厚着脸皮发去好友申请,杨书逸也通过了。前几天,珑珑又发来好友申请,原来是小姑娘换了号码。
到广州之后他养成一个新的习惯,有点无聊,那就是空闲时点进杨书逸头像,看看他有没有发朋友圈。杨书逸的头像是一条青灰色的河,河岸遍布碎石,像是出差途中随手拍的。可惜,杨书逸似乎不大用微信,绍吴心想难道是他们事业单位不兴微信办公?总之,杨书逸从没发过朋友圈。
绍吴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点开微信,屏幕下方“发现”两字的右上角,有一枚很小的红点。他轻触“发现”,忽然愣住。
“发现”栏的右侧,显示出一枚小小的头像,竟然是那条青灰色的河。
这一刻绍吴很没出息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跳重起来了。
点进朋友圈,一张图片映入眼帘。
是珑珑、婆婆和杨书逸,他们三人并肩站在中央美术学院校门口的石壁旁边,珑珑比了个“V”,婆婆笑得眼睛眯起来,而杨书逸搂着婆婆,只是微笑。他穿件咖啡色T恤,牛仔裤——绍吴放大图片,在裤腰处看见那枚他曾看了又看的银色纽扣。
原来他和婆婆一起送珑珑去上大学了。怪不得,绍吴想起前几天珑珑刚加上他微信,说自己换了号码,是换了北京的新号吧?
绍吴把图片存进手机,后知后觉地想,从高考结束到现在,五年了,他再没去过北京,不是不能去,只是没有一个去的理由。而现在,杨书逸竟然先他一步,去北京了。
当然了,人家送妹妹开学,并没有什么不对……但绍吴仍感到几分不甘,没道理的不甘。当年他不是不去么?现在怎么又去了?竟还笑得那么温柔——如果是绍吴去北京,一定、一定笑不出来,这个城市是他亲手放弃掉的。
绍吴抿着嘴唇,在杨书逸的朋友圈下留言:北京热不热?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没意思,留言发出几分钟,就后悔了。但他心里又近乎幻想地存着几丝侥幸,也许杨书逸会回复他,很热,比重庆热——总之杨书逸会回复点什么吧。
然而直到这天深夜,不知多少次点开微信,他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第95章 2015年除夕
后来,绍吴就再没评论过杨书逸的朋友圈。当然,杨书逸本来也极少发动态,为数不多的几次,是去北京送珑珑上大学,出差途中偶然看到一只野生狐狸,以及婆婆的75岁生日,除此之外,只有一条转发的地质勘查局招聘推文。绍吴顺手关注了他们勘查局的微信公众号,有些失望——公众号里都是些“工会主席慰问退休职工”之类的文章,和杨书逸没有半毛钱关系。唯一的一次,是2015年春节前夕,勘查局举办了一场羽毛球比赛,在那场比赛的推文里,绍吴看见一张合影,二三十个男男女女穿着统一的运动装,站成四排,而杨书逸站在最后一排靠左的位置,他像其他人一样,对着镜头露出微笑。
有时候陈一茫会十分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绍吴倒是想得开:“他又不知道。”
陈一茫就不说话了,无奈地翻个白眼。
绍吴的确觉得这没什么,反正杨书逸也不知道他天天盯着勘查局的公众号——“犯贱”这件事呢,须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做,基本等同于“骚扰”,总之是得对方知道了、收到了、厌恶了,行为才算成立。所以绍吴并不觉得自己是“犯贱”或者“骚扰”,这些事都是他独自做的,也不做给谁看,纯粹是习惯使然。
没错习惯使然,他喜欢杨书逸喜欢了太久太久太久,注视他,在人群中寻觅他的影子,简直已经成为生命的惯性了。绍吴也曾想过,也许有一天他会爱上新的更好的人,到那时他就能忘掉杨书逸,他也在等这一天。
珠海的冬天几乎不下雨,海风很大,每天都是阳光充沛的晴天。来这里之后绍吴找了一家留学中介上班,偶尔加班,工作还算轻松。周末的时候他喜欢去海边走走,如果陈一茫在珠海,两人就到摩尔广场吃点都德的早茶。这个海滨小城干净又精致,虽说夏季过于漫长酷热,但绍吴觉得,在这里终此一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毕竟这里也有很多和他一样的外地人,东北的,福建的,当然也有四川的,他在大众点评上搜到一家名叫“好巴适”的成都冒菜,店面很小,但老板和老板娘都讲四川话,聊了几句才知道,他们来自自贡,八年前到珠海打工,攒了些钱,便盘下这家小店。绍吴用普通话和他们聊天,聊了几句,老板忽然笑着问:“你怎么不讲四川话?”
仿佛当头一击,绍吴瞬间捏紧筷子,喉结滚动,他觉得自己的声带有些发涩,像一架很久不曾启动的机器:
“出来太久,都快忘喽。”绍吴用重庆话说。
老板娘问:“好久嘛?”
“快一年了。”
“哎哟!”她夸张地笑起来,“我昧道好久呢,一年都没有!”
这时老板送上一碗冰粉,刚调好的,撒了山楂碎、花生碎、葡萄干、白芝麻,和一小坨深红色的玫瑰酱。
“送你的,老乡,”他笑着说,“尝尝嘛。”
绍吴想,也许他可以像他们一样,在遥远的异乡,过平稳的生活,如此很多年。
春节将至,陈一茫跟着经纪公司去欧洲旅游,临走前,神神秘秘地把绍吴叫进房间。
“给你介绍个男人,”陈一茫说,“省得你天天跟他.妈看破红尘似的。”
绍吴汗颜:“要不你自己留着?”
“我留个屁,人家看不上我,”陈一茫把手机凑到绍吴面前,“看,这个,质量没得说。”
屏幕上是张合影,一眼看过去,都是俊男美女,绍吴问:“哪个?”
“最左边这个,穿西装的,澳门科技大学的老师。”
大学老师?但这男人年轻得不像个老师,他有一张略长的脸,肤色苍白,五官俊美而冷淡。合影里的其他人都是笑着的,微笑或咧嘴大笑,唯有他抿着薄唇,仿佛在想一些无关的事。他们身后是一面闪闪发光的水晶立屏,看着很奢华,而他站在那里,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意思。
绍吴愣了愣。
“怎么样,可以吧,”陈一茫笑道,“这人挺有意思,你别看他现在正儿八经的,以前搞摇滚呢,据说在北京那边的地下圈子里很有名的。”
“是么……”
“就是不太好相处,我刚来珠海的时候和他见过一次,挺冷淡。”
“不好相处?”绍吴把手机还给陈一茫,“那还是算了吧。”
“别啊,人家知识分子嘛清高点怎么了,而且我怀疑他也不是真的冷淡他就是和我没话说,毕竟我和人家一比就是个文盲……”陈一茫难得絮叨起来,“他今年过年也不回家,就在澳门,我都和他说了,我有个朋友在珠海……你俩见个面认识认识嘛。”
绍吴:“……”
“真人比照片上还好看。”陈一茫强调。
“那……加个微信吧。”
“对喽,我把他推给你啊。”
唐蘅。头像是一段铁轨。
绍吴问:“他真名就叫唐蘅?”
“嗯。北方人,好像是北京的?反正个子挺高。”
绍吴就这样加上了唐蘅的微信,他主动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陈一茫的朋友,绍吴。
对方很快回复:你好,我是唐蘅。后面还跟了个“微笑”的表情。
似乎并不冷淡?
绍吴心虚地盯着对话框,感觉自己有些对不起这位唐老师。陈一茫凑过来瞟了一眼,坏笑道:“他还挺客气的,行,我们小绍要开张了。”
他这样一说,绍吴更感到心虚。
因为他心里明白,促使他同意和唐蘅“认识认识”的,恰恰是那张合影里,唐蘅那股不在状态、格格不入的劲儿。
令他想起高中时的杨书逸。
2015年除夕,绍吴在珠海,他一觉睡到中午,打开手机刚准备叫份“好巴适”的冒菜,突然想起来,老板一家回四川过年了。他点开朋友圈,看见姗姐发了她家的腊肉和腊肠,满满一盘,闪着油光。接下来是朱菁菁发的,祝朋友们春节快乐。珑珑拍了一盘切好的烤鸭,说这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烤鸭,婆婆超喜欢哦。再往下,都是各种美食美景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