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不出再见(59)
塑料袋明晃晃地鼓起来,周景池掂了掂,转头问:“够了不?”
赵观棋还在一旁嘀嘀咕咕着,周景池推了他一下。
“神神叨叨的琢磨啥呢。”他将袋子举起来,问赵观棋:“够你吃了没有?!”
“装满嘛。”
周景池看着从身上搜罗出为数不多的二十块纸币,莞尔一笑道:“我只有二十块。”
最后还是老婆婆看赵观棋喜欢得紧,又往口袋里塞了几个,笑呵呵地用赵观棋听不懂的方言说:“喜欢吃,下回又来哈。我每回都在这个地方摆摊摊喔。”
逆着人流走,赵观棋提溜着口袋风卷残云。察觉到身边人不见的时候,周景池已经快步追上来。赵观棋看着吸管被插进豆浆,泛出热腾腾的香气。
周景池递过去:“小心烫。”
赵观棋腾不出嘴,叽里呱啦说了句什么也没听清。周景池没走原路,把人往侧边一条小街道领。
到了理发店外,周景池把直冲冲往前走的人喊住:“剪头发。”
“你不是前两天才理过么。”赵观棋说。
“我说你。”周景池看过去。零碎的额发已盖住大部分眉眼,这段时间赵观棋足不出户,享受了段好日子,这种日常小事儿也抛之脑后。
周景池将他按坐在靠门的一个椅子上:“一天天的总撩头发,替你难受得慌。”
小、陈旧、不平整。这是赵观棋打量完整间在他看来不能称之为理发店的铺子后得出的结论。地是没有铺地砖的,镜子是贴满淘气贴纸的,身下的椅子是看起来要喊一声叔叔的。
赵观棋战战兢兢地注视还忙碌于其他顾客头上的理发师傅。拿着剪刀的手颤巍巍,剪得时候要翻来覆去确认几遍才下手,修理鬓发时拿着手一寸一寸地修,一厘一厘地摸。
“那个...你确定天黑之前能轮到我吗?”赵观棋将喝完的豆浆杯子在手里转来转去,“咱要不换一家?”
“你别瞧不起人。”周景池一眼看穿,“人家靠剪头发成家立业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刚说完,师傅就走过来要带他去洗头。
赵观棋将没吃完的碗儿糕塞进周景池怀里:“你不许到处走。”
像是怕他不听嘱咐,又说:“我没钱付的。”
在周景池眼皮子底下剪,赵观棋千叮咛万嘱咐只需要稍作修剪就可以。在镜子里盯着周景池,周景池透过镜子也盯着他。阻挡碎发的衣篷被拿下那一刻,周景池在镜子里站起来。
赵观棋转过身子,周景池细细打量一番,最后张了张嘴却什么评价都没有。
走出店,赵观棋不自然到总是抬手去摸。两人走过巷口,赵观棋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截住专心走路的周景池。他想了一想,饶有兴趣地问:“你们这夸一个人好看会怎么讲?”
周景池回复完杜悦的消息,抬眼看他:“方言?”
赵观棋脸上漾着笑,点头。
周景池若有所思几秒,说:“乖。”见赵观棋有兴趣,他不免解释几句:“一般来说男生女生都可以这么夸,是指长得很好看,而且很可爱的意思。”
赵观棋似懂非懂,一番搜肠刮肚后模仿起月池话的腔调,说:“你很乖。”
周景池一愣,笑起来:“不是这么用的,夸人也要有由头。”
“那我乖?”赵观棋融会贯通,“我刚好剪了头发。”
周景池面露不解。
“我剪了头发,你可以这样夸我。”他贴心提醒。
清晨还不算热,太阳只从云层后透出一点点光。赵观棋驻足不前,理发店里没等到的夸奖变成横亘在两人前的大山。他是个藏不住事儿的,非要周景池夸出声来才作数。
“你都多大了。”周景池不管他,继续往前走。
“不是你说的都可以这么夸吗?!”赵观棋紧追上去,亦步亦趋地控诉:“碗儿糕只给我买20块钱的,风扇给我吹旧到快散架的,理发只给我剪15块钱的!”
周景池猛地停脚,听赵观棋大声道:“小气鬼!你昨天还夸汤圆可爱,人家也不理你,你还不是咕咕唧唧的说了十来分钟。”
“......”
“背着人打架,没猜错的话还是两次。”周景池放缓语速,“你这已经不属于乖的范畴了。”
在这大街上忽然翻起旧账来,赵观棋一怔,抬眼看对方,周景池却没有再看自己的眼睛。散落的目光的扑在他脸上其他部分,对他说:“你额头上那块伤,铁定是要留疤的。”
细碎的,淡淡却蜿蜒的疤痕。周景池用目光临摹过许多遍。
赵观棋有睡午觉的习惯,他没有。自莫名喊疼的梦话后,周景池时不时会在他午间睡熟的时候去看几眼。
赵观棋睡觉很不安稳,不知道在紧张什么,睡熟后总不自觉皱眉,不自觉砸吧嘴。嘟囔着听不清的只言片语随着毯子被蹬到坐在床尾的周景池身上。
将毯子重新盖好,周景池视线总会长久停留在那张脸上。上次摸过的伤痕竟然比触感更严重,侧睡着能看到半截凸起的疤痕。
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周景池暗暗觉得两场架之间有什么不可说的链接。上次的架是和何冕打的,看到照片那一秒他恍然。
赵观棋跑出去找的不是演讲稿,是他们的第二张合照。
小小的相纸掉在地上,被作祟欲爆棚的何冕捡到,不知道两人进行了如何友好的交流,一场拳拳到肉的斗殴在大庭广众下拉开帷幕。
打架不乖,撒谎不乖,缄口不言不乖。
同样的考量在两颗心里独自运行,赵观棋的情绪像被云盖住的太阳似的低落下来。
何冕说没有告诉赵观棋他的取向,周景池陷入更庞杂的谜团——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其他矛盾点。
太阳送走一朵又一朵云,明明暗暗后,终于带着温度不留情地大摇大摆照下来。
“晒起来了,回家。”周景池说。
“我可以解释的。”赵观棋稀里糊涂说出一句话,接着又说:“打架,我可以解释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有车驶过来,周景池埋头将赵观棋往内侧拉。对他说:“我只是想说...打架不安全,你本来就受过伤,只怕雪上加霜。”
赵观棋没说话,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完美证词。周景池看着那副犹犹豫豫的模样,突然觉得对方被自己传染了扭扭捏捏的烂毛病。
“按你自己的话来说。”周景池去看他的脸,哄他:“你这脸很金贵的,留疤不好看了不是?”
踌躇一瞬,他换了说法:“就不乖了。”
“乖有什么用,你还不是——”赵观棋改口,“你还不是要走一个月。”
他无视好友韩冀的存在,嘟囔抱怨:“我一个人要无聊死了。”
“很快的。”周景池扯着他走在成片房檐的阴影下,“等你下次剪头发,我就回来了。”
在了解到赵观棋童年时光之前,周景池对他粘人的特质是无法理解的。一个有钱的富二代,怎么会有这种几近分离焦虑的毛病。但经韩冀的点拨,加湳風上那场高烧,周景池渐渐明白过来。
人生起病来是脆弱的、纯粹的,往往和孩童一样会向外去求。赵观棋高烧到说起胡话来,却一半都是在喊哥。
开着小夜灯的房间泛着没有温度的暖光,水银温度计被握得发烫。周景池忙到手足无措的时候,窗外又偷摸飘起夜雨来,滴滴答答地砸在彩钢雨棚上。
一点一点,一阵一阵,一股一股,陪赵观棋翻来覆去地闹着。
“哥,你手好冰...好舒服。”
“特别好,月亮特别低。”
“这个吃不了,这个过、过敏。”
“我不想爬,我疼。”
“哥,你别哭。”
周景池听得费力,听得糊涂,听得眉头紧锁。发凉的手任由赵观棋抓着贴在脸上降温。安宁一会儿,又激动起来:“我也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