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不出再见(5)
也许是人之将死,心中激荡不起什么情绪,周景池将以往难以启齿的事情平静地和盘托出。
但平静的话语中,他也隐去了许多。
他没说父亲在弥留之际仍在床边呵斥母亲去买烟,没说因为治疗肺癌花去家中积蓄而父亲仍要抽昂贵的软包,也没说自己因为烟钱与父亲顶嘴被狠狠抽了一巴掌,耳鸣伴随他一周,他却挂念着天价治疗费选择硬生生扛过。
他想知道,烟是不是真的这么令人痴迷,令人失狂。
答案是否定的。
赵观棋盯着周景池,对面那个人的神色太平静,太淡漠。让他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但看着微微皱起的眉,一黑一蓝异瞳中无异的痛苦,他又宁愿那只是自己的幻听。
不忍心再看下去,赵观棋兀自低头,去擦周景池衣服上抖落四处的烟灰。
沉默中,他说:“你父亲骗你的,不好抽。”
“我也是为了装酷,其实一点也不好抽。”
胡乱掉落的烟灰擦不完全,烟灰太轻太薄,总是擦着就附着在衣服上,留下一个个不甚愉悦的污印。
“好了。”周景池拂开赵观棋的手,“继续开吧,还有五百米就到了。”
手被无情拂开,烟气飘散得差不多,赵观棋想到什么,转头去拿储物箱里的软糖。
倒了几颗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周景池嘴里。
“什么啊?”周景池推脱不及,含着抿了几下。
“糖啊。”赵观棋笑着,“葡萄味的,去去烟味。”
见周景池安然接受,赵观棋重启引擎,茫茫夏夜微风中,他的心上又挂上另一重无法言说的美丽负担。
车稳稳停在农家乐大门口。
赵观棋透过车窗看出去,老式的拱门金属招牌上写着‘荷花池农家乐’。
“怎么是这个名字?”赵观棋盯着解安全带的周景池,问。
“你话好多。”周景池无力吐槽。
“因为之前有一个很大的荷花池在里面。”
被骂一句又被解答,赵观棋越发觉得周景池人格分裂。
跟着走进去,作为城里孩子,赵观棋这摸摸,那看看,一路上问这问那,扰得仔细搜寻狗影的周景池不胜其烦。
“这是什么树啊?”
“为什么农家乐里还有老年健身器材?”
“这个是什么,怎么围起来了?”
忍无可忍,周景池停下脚步,说:“这是以前放你的地方。”
“所以是什么?”赵观棋拿着手电筒,把光从周景池头上打下,示意他作答。
“猪圈。”
“?!”莫名被骂,赵观棋手里的电筒瞬间对准周景池的脸,白光刺得他下意识抬手挡了挡。
随之是穿过手肘的声讨:“你骂我!!你又骂我!!!”
“再说我哪里像猪了?”赵观棋将电筒收回,从侧面打到自己脸上。
“你见过这么高——这么帅——还会开车的猪吗?”
长长的尾音穿透力极强,周景池在黑暗中又翻了一个白眼。
“是,没见过。”
还准备二战的赵观棋蓦然听见意料之外的退步。
正准备为自己的巧舌如簧鼓掌,周景池的声音先人一步。
“猪没你这么吵。”
说完,留下一个背影,杵着电筒往更深处找去。
独留赵观棋一人于团团夜蚊中凌乱。
急忙跟上,跟在周景池身后七拐八绕,边看边喊‘豆儿’,连周边的林子都找了个遍,也愣是一个狗影也没瞧见。
被蚊子咬得不行,赵观棋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找不动了。”用手扇着四周,说:“还有哪儿没找啊?”
周景池回过头,说:“就只有里面原来养鸡那片儿没去了。”
“走。”赵观棋站起身来,瞬间居高临下。
没走两步,又停脚。
察觉到没声儿了,周景池反身看去,某个一米九的大汉正仰面朝天,闭眼陶醉。
本就找得烦躁,周景池走过去狠狠踢了一脚。
“又在发什么癫。”
赵观棋倒是没恼,低头看回去,脸上的汗快滴落下来。
“好像下雨了。”说完摸了摸脸,周景池这才意识到那不是汗水。
他带着鸭舌帽,又穿着长袖卫衣,难怪没感受到。
周景池伸出握着电筒的手,豆大的雨点砸到掌心,透心的凉。
夏夜的月池镇总这样无言多雨。
“还陶醉呢?”周景池收回手,边跑边说:“要下暴雨了。”
尾音在渐行渐远的奔跑声中飘散,夜雨急速变大,由刚才的凉丝拂面陡然变为力道十足的雨珠,赵观棋后知后觉,捂着被砸的脑袋追上去。
雨声里,黑暗中徒剩两柱竞相奔跑的透亮白光。
好容易才从林子里跑到原先养鸡的地方,两人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电筒早已被雨水和掌心的汗水打湿个完全。
赵观棋更惨,浑身被大雨淋了个透,就像是刚被人从头顶上泼下一大盆水,发丝朝地面滴着雨点,浸湿的衣裤以一种非常不适的姿态紧紧贴在身上。
像是感受到了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赵观棋侧头冲着周景池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才很好笑。”一旁周景池有些微喘。
赵观棋的目光从眼睛挪到梨涡。
他笑了。
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的鸡圈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观棋警觉地问:“这还养着鸡”
周景池甩着手电上的水,“没有啊,早卖光了。”
早在给母亲买药的时候,就卖光了。
赵观棋反手按住周景池手上的动作,举起手电朝后探去。
“谁?!”
话音未落,暴烈雨声中一个黑影突然窜出,速度快到电筒都追不上,还未再次警告,黑影直直冲着两人而来。
电光火石间,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周景池被迎面而来的巨大冲击力向后撞去,手电也脱手而去,连人带筒狠狠摔在地上。
“啊——!”
周景池惊呼出声,没来得及看是什么东西,从腰到肩膀的剧烈疼痛让他自顾不暇。
“黑豆!”赵观棋叫出声。
什么黑豆黄豆红豆的,没看见有人摔倒了吗?!
周景池费力地撑起身,赵观棋弯腰架上他的胳膊,跌落在不远处地面的手电光照亮方寸。
他这才看见,赵观棋脚边跳来跳去哼哼唧唧个不停的哈士奇。
不愧是暴发户的傻儿子,一身莽劲儿。
“没事吧?”赵观棋替他掸了掸背后的灰尘,“不好意思啊,我真不知道是它。”
“它见到人就兴奋得很。”
周景池低头看着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扑棱的二哈,一身全是泥泞污渍,全身的毛都被淋湿,挂着的脏水全部蹭到他精心挑选的寿衣上。
又看向心虚道歉的赵观棋,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刚叫它什么?”
赵观棋:“黑豆啊,是不是很贴切。”
周景池看向脚下一刻不停的泥狗。
巨豆还差不多。
“狗也找到了,我可以走了吧。”周景池捡起手电,问道。
“等等!”手腕被倏然捉住,赵观棋说:“我送你回去。”
电闪雷鸣,自己回去只能落得个赵氏父子一样的狼狈下场,周景池选择立刻接受。
赵观棋正要牵着套上狗绳的黑豆扎进雨里,身旁人的脚步一愣,牵引绳被一股力道拽住。
“不用,我来牵——”
头顶猛然罩上一顶帽子,赵观棋彻底怔住。
“就行......”
剩下两个字在蓝雷暗闪的雨声中几近无声。
还愣在廊下,赵观棋惊异的眼眸中,只映出周景池盖上卫衣帽、于列风淫雨中狂奔的身影。
疯狂的奔跑中一路无言,到车内,周景池似乎累极了,浑身湿哒哒的,竟也靠在座椅上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