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道侣逼迫祭剑后(80)
他偏着一点脸颊,不去看那些咄咄逼人的弟子。
“薛师兄,好久不见,从前不是日日跟着大师兄吗?怎么如今成了个给各峰送草药的仆从?”
薛应挽指尖紧了紧竹篮边缘,在弟子准备握起草药时,才出声道:“这是送给天同长老的药草。”
弟子嗤笑一声。
“大师兄嫌弃你,戚长昀也早就嫌弃你,你才被赶去相忘峰吧,”他满不在乎,伸手直取那株草药,口中不饶人,“我就拿了,怎样?反正要是送得有什么差错,那也是找你,与我们何干?”
薛应挽抬手去阻止,反被握着手腕按在墙面,弟子比他境界高,力气更是大得出奇,将皙白的腕间抓出深深红印。
“谁准你反抗了?一个金丹都结不了的废物……”弟子被违逆而气急,猛地抓起一把药草,重重摔在薛应挽脸颊,又用一只草叶碾在他颊侧,直到草叶被按得稀碎,浅绿的汁液与发丝粘连。
修行一道本就强者为尊,那些弟子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如今模样,像是在欣赏一件极有乐趣之事。
他们离开后,只剩下一地被搅烂或染上泥污的草药,薛应挽蹲下身子,垂着眼睫,将尚还完好的一株株重新捡回篮中。
他的头发散乱,指尖陷入泥中。
是他做错了吗?是他选择错了吗?
这些结果,是他应该要注定承受的吗?
他活该受人侮辱,活该一辈子如此吗?为什么人人都要这样对他呢?
薛应挽胸口泛疼,喘不上气,眶中聚集已久的泪水往下淌落,啪嗒,滴落在泥面之上。
水滴越来越多,薛应挽站起身子,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孤零零的雨城中,漫天瓢泼的雨,倾毁倒塌的屋子,空无一人的街道。
歪歪扭扭的客栈招牌下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不住左顾右盼,看到薛应挽,向他招手,有气无力:“小伙子,小伙子!”
薛应挽回过头,隔着密密雨幕,几乎要听不清被雨点淹没的老人声音。
老人问他:“你看到我的老伴了吗?她去隔壁那条街买菜了,下这么大雨,还没有回来。”
豆大的雨珠砸在他面颊,薛应挽木然地走上前,老人喜笑颜开,递给他两把油纸伞,一把发黑的花生米。
“我怕老婆子回不来,能不能劳烦你,去临街给她送把伞,这是她做的花生米,你尝尝,可香了。”
薛应挽握着伞,老人仍在眉飞色舞,絮絮叨叨:“也不知我那儿子儿媳怎样了,这么久也不回来看看我们,这么大的雨……”
声音逐渐变得辽远,四周景象扭曲而模糊,薛应挽看到地上汇聚的雨水逐渐变得鲜艳,像是一条血红色的河流,布满了街道的每一处。
再而后,便是那道伫立如山,永远打不开的城门,被吞噬入旋齿中的百姓,一把能够割断女孩头颅的镰刀。
前一瞬说爱自己的人,后一瞬抱着他,用那双深情而愧疚的眼神与他对视,唇瓣微凉地贴上他眉心,说我好爱你,我舍不得你。
却也是他,迫不及待地将他带到纵曦洞,在高温中双眼蒙上雾气,等待着自己做出抉择。
好累,薛应挽想,真的好累。
人为何要受苦,人如何能受苦?
他所有最为煎熬破碎的记忆都被生生剥离出来再一次展现在面前,像是在告诫他你这一步步从泥沼中穿过早已满身脏污,你曾落云端,你曾入地狱,你曾经历过世上最为残忍的恶,你曾一次又一次牺牲,换不来一个美好结局。
苦楚如枝蔓盘缠在他身体的每一处,巨蟒般收紧,枝上尖刺穿过血管,将肌理层层分割,要他尝尽痛苦,再也无法喘息。
薛应挽早已满面泪痕。
他纵身跳入熊熊烈火之中,被滚烫岩浆吞噬每一寸肌肤,火星飞溅,噼里啪啦,勾勒出绚彩绀青的梦影,烧得他经脉寸断,骨头溶解,随着雾气上升,思维也化作飞灰。
*
诸般苦楚一遍又一遍轮换在眼前,炼狱的锅炉也烧腾出沸水,薛应挽从这绝望与虚无中挣扎着伸出手,扑空,重重摔落在坚硬结实的地面。
汗湿满背。
终于,面前不再是那永远缭绕着乌云黑雾的压抑,不再是没有尽头的尸山血途,不再枯骨遍地,断壁颓垣,那些困苦终于倒塌,随之而来的,是一道他从未见过的光亮。
云舒霞卷,斑驳陆离。
他站在幸福村的小屋前,被母亲牵着手掌,一步步往前走,父亲跟在身后,与小贩商讨着酒价。
村民们与他打招呼,送上一只新鲜的桃子,在万众瞩目之下被送到朝华宗,成为霁尘真人的徒弟。
师门和睦,万事顺遂。
萧远潮没有杀害文昌真人,百年一瞬,二人仍是好友,一道下山历练,美名远扬,并称朝华双剑。
再而后,魔物侵袭,与宗门一道出战应敌,历时数年,终于大败魔物,世间恢复平静。
他回到朝华宗,回到师尊身侧,日日奉茶习剑,再无波澜,仰头去看,只见飞鹤盘旋,天高气朗,一片清明。
浑噩之间,薛应挽好似就这般过了一生,过了他梦中最为期盼渴望,最是美好不过的时日。
一道声音问他:“你愿意留下吗?”
留在这天上人间,绝无仅有,为他精心编织好的桃园梦境。
薛应挽环顾四周,他已是朝华宗首席弟子,栈桥上梨花飞落,新入门弟子与他招手致意:“师兄!”
萧远潮在桥下等他,却风负于身后,侧过一点脸颊,声音清冷:“还不过来,又要耽误今日习剑。”
微风拂面,发丝微扬。
春日之景再好不过,教人不自觉沉湎于此,要去奔赴满地落花与日光。
似乎每一件事都在告诉他,你该留下,这就是你最渴盼,最想要的一切。
只要往前走出一步,就不会再有从前的折磨苦痛,不再经历磨难,得以平安顺遂,再无烦扰忧愁。
该去吗?该做吗?
薛应挽的确心动,甚至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要迈出步伐,迎向这一片杏雨梨云,秋月春华。
可也是在这一瞬间,他回头了。
他看到了乌云盘卷的来路,看到焚烧的大火,看到了道殣相望,饿殍遍野,一双双不甘的眼睛,耳中传来交叠着的痛苦嚎叫。
天上盘踞着乌鸦与纸钱烧销过的灰烬,魂幡翻滚如浪潮,山顶花叶落败,唯余枯枝。
野兽咆哮,山风凛凛。
一黑一白,两相交望,薛应挽就站在夹道中央,像是经由冥河之道,一处春花向阳,阳光满照,一处张牙舞爪,十八般鬼刹各显神通。
该去哪里呢?
该如何抉择呢?
薛应挽的一生充满着痛苦,无人关爱慰藉,他苦苦煎熬百年,换来再一次去欺瞒与抛弃,换得人人指责,换得云天雾地,茫然无解。
有太多的选择,太多岔路,可注定有人要选择最艰难的一条,去一遍遍走过苦痛,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而非沉溺于幻影一般的美好,就此妥协。
他笑了一声,心如明镜般浑然通透。
毅然决然回身,奔向那条满是枯骨之路。
长剑不知何时已回手中,拔剑出鞘,轻而易举挥动,便打碎了看似漫无边际的幻境,琉璃碎裂之声响起,景象如碎片剥离掉落,终于窥见了一丝真实。
酒初醒,梦初惊,
月初明,性初平,
如觉悟,是前程。[1]
一道声音钻入耳侧,清晰而响彻,教人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