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缘(23)
他其实是悬在空中的,巨大的手臂落下来撑在地上,或者圈着怀里已经昏迷过去的年轻人。
察觉到了谢司珩的目光,那带着头颅的长条状脖子朝他的方向扭了过来。
随即是第二个头。
第三个头。
你见过冬雪初化的时候,田埂间的蛇窝吗?
十几条蛇,从一个洞口里探出头,用恶心的小眼睛看着你,微微浮动着身体,带来令人惊惧的视觉冲击。
谢司珩现在就是这个感觉。
他手上的血已经完全浸透了布娃娃脸上的布料,顺着朝下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谢司珩怔愣的目光朝下,顿在了被【它】拥住的宋时清身上。
随即,谢司珩突然发现,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头颅,在细细密密地亲吻着宋时清。
它的动作其实足够小心了,那样庞大的身体,在亲吻宋时清时,却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下又一下。
……
“放开他。”谢司珩哑声说道。
在丛状的脖颈中间,那颗头颅微微侧过,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但五官被尽数挡住,谢司珩看不清它的样子。
“我说,放了他。”谢司珩朝那边走了过去。
巨大的东西动了动。
谢司珩走到了它的面前,嗤笑了一声,“你要点脸,看看你自己的样子,配得上我们家时清吗?”
处于中间的头颅很轻地笑了一下。
【宋时清,爱我。】
它这样对谢司珩说道。
黑暗消散,宋时清眼底一片空茫,朝地面上倒去。
刚才一直强自镇定的谢司珩一下子跑了上去接住他。
“时清?宋时清!”
宋时清没有反应,垂下的右手腕上,赫然带着那只本应该留在家里的翡翠手镯。
——既然是未来夫君送的礼物,就应该被时时刻刻地带在身上。
放在家里,谁还知道你是被订下的呢。
第十七章
被人从后面抱住的时候,宋时清本能地蜷缩了一下。
他回头,只看到了抱着自己那人的下半张脸。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下颔线条流畅,薄唇微微勾着,正抱着他躺坐在藤编的摇椅上。发现宋时清仰头看他,男人心情很好似的,低头在宋时清额头上吻了一记。
“别……”
宋时清感觉到自己的拇指关节在被人轻轻地揉捏,他顺着看去,只见身后人正握着他的右手,朝上面带一只有些旧了的羊脂玉。那只手骨节修长分明,大了他一圈。
圆润的条镯挂在宋时清细白的手腕上,留出一片空荡,轻轻摇晃。
上方青绿的槐树叶遮挡住大半日光,空隙间投下的光斑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将羊脂玉温润的质感尽数漾出。
【大了。】身后人捏着他的手腕查看,【得再把你喂胖点。】
宋时清突然从心底升起了一丝羞赧。
他不知道自己问了什么,只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动了动,身后的男人笑了起来。
【白玉不贵。珠玉宝石,向来是越招眼的越昂贵。可惜现在买不起,不然肯定给你找条翡翠戴,那个颜色艳,养人。】
“……我不要艳的,很多人都看我。”
宋时清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他大概是真的很喜欢身后抱着自己的人,声音带着无意识的撒娇意味,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
身后人也像是习惯了一样,和宋时清十指交扣,【怕被人看啊。】
“唔……”
【那不行,以后送你出去读书做事,样样都有人看——】
宋时清示弱般地抓了抓他的手,像是有点紧张。
身后人哼笑一声,【总不能一直躲在家里做小夫人吧。】
宋时清恼了,抽手不给他握了。结果忘了自己就在人家怀里躲着,直接被按着亲了好几下。
因为身体和家庭的原因,宋时清相比同龄人会更安静一点。小时候还没什么性别意识的时候,乖乖软软漂漂亮亮的一团,经常被家里对他爱不释手的女性长辈抱来抱去。
但也仅限于小时候。
本质上,宋时清的性子是有点凉的,很难快速和人熟稔起来,也懒得去拓展人际关系。
所以长大以后,还能和他搂搂抱抱的,不过一个谢司珩而已。
但即使是谢司珩,也从没像是面前的这个男人这样……极尽亲密,彻底跨过了朋友或者亲人之间那条应该止步的线。
可梦里的宋时清一点都没觉得不对。
他只是佯装生气地挣了一下,接着就很乖很乖地仰头任亲,姿态柔软到予取予求。
明明他应该清楚抱着自己的是个男人。
明明他知道这样过界的亲昵代表着什么。
更古怪的是,宋时清感知着这一切的发生,心底一丝怪异也没有,甚至下意识地想要沉溺进去。
——在某一刻,宋时清的意识彻底和另一个自己重合,很慢很慢地闭上了眼睛。
无形中,有东西在他另一边的耳廓上亲了一下。气息阴冷。
它对宋时清的样子满意极了,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都像是化掉了一样,软腻地在胸腔中流淌——
如果它真的有的话。
初夏的风吹拂过院子旁边打了花骨朵的栀子丛,天色暗了下来。
【它】忘了一件事情
这个让宋时清感知的意识空间是它在自己的记忆中抽取出的片段。
而当它过于愉快的时候,理智就会被本能压过。
那些诡谲的,完全无法被人所接受的【本能】挑选出的记忆,当然是它最喜欢的时光。
但也是宋时清绝对无法接受的过往——
宋时清的眼睫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冷。
握住他手腕的人突然变得好冷。
宋时清已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人再抱着他了,他手脚被捆着,被人扔在了两扇屏风后面。
“……”
宋时清惶惶然,“呜呜”叫着挣扎起来。但想也知道,根本没有人理他。
身后身侧,皆是浓深的黑暗。只有不远处的屏风,透着外间昏暗的火光。
宋时清立刻朝那边挪动身体。
【……是嘞,十七了,九月廿七日子时生的……】
他听到了沙哑的男声,染血婚契上的农历出生年月再次出现在了宋时清的耳边。
宋时清贴到了两扇屏风间的缝隙处,艰难地朝外看去。手被麻绳勒得很痛,可他没有时间去查看,潜意识告诉他,外面发生的事情对他很重要。
正对着这条缝隙的,是一面墙。宋时清看不见外间的人,但油灯的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了墙上。
每一个人都将头严严实实地埋在桌上,专注地研究着摆放在中间的东西。
所以,他们的影子像是一个个会动的坟包。
【八字正合,大吉,大吉。】
尖细带笑的女声幽幽的响起,宋时清看到中间那人的影子动了一下,像是极其缓慢地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只盒子摆在桌上。
【主家给太太的小聘。】
她慢条斯理地抠开木盒上的小锁,【南边出这样一条不容易,好些都送去京城了,漏了几条到咱们这,好容易收到……】
冷意一点一点从宋时清的尾椎骨蔓延到了后背。
和刘柠有着完全不一样声音的女人细声细气地说了同样的话。
【多亏那钱庄祖上在十三行管过,不然克那里买得到。可得让太太一直戴着,戴到出嫁那天,主家看了才高兴哩……】
现实和此时不期而然地重合,宋时清混沌的意识挣扎起来。
嫁给谁?
谁是“主家”?
什么小聘?
——恐惧丝丝缕缕地化作寒气从皮肤渗入骨骼。
宋时清想起了那个身形几乎占满了拔步床的“人”。
……他猛地朝后一挣。
不能留在这里,得逃走……不能……绝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