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缘(159)
算了,不重要了,反正都是些不太好的想法。
那个时候,他表面上看着正常,实际上离变成疯子只差一步。真心为他好的亲人已经埋入黄土,身边的朋友各自有家庭有未来,而他受了咒,活不了多久,死后还要变成恶鬼。
或许谢夫人给他下的咒是有法子解开的,但他在世上无依无挂,活着也不过是等着疯而已。
谢司珩抱着宋时清轻轻蹭了蹭。
要是当时他就有时清这样一个弟弟……算了,谁知道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时清跟他在一起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还是像之前计划的那样,把他送出国好了。他在美国的账户里还有存款,付家人不会贪那一笔的,那些钱足够时清十几年的花销,足够他学习找工作……
连谢司珩自己都没想到,在作为一个活人最后的时间里,他下意识想的是宋时清的未来。
宋时清是因为他才被谢家收养受难的,但也是因为他,宋时清才得以在饥荒中活下来。
两份算不清的因果加上八字太轻,宋时清得以看见他。
太巧了,怎么会这么巧呢?偏差一点点这孩子都走不到那间院子里。
他还会叫自己哥哥,会带吃食衣物过来。又认亲又上供,还向他讨学,越缠越紧。
谢司珩从未感觉过这种柔软的联系感,越相处就越舍不得,越舍不得就越贪恋人世间。
在此之前,他只是冷冰冰地等着,等着谢家没法再维持他躯体的生命,自食恶果。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只知道自己最终会和那些夜里嚎哭诅咒的声音一样,变成一只恶鬼。
谢司珩长长地叹了口气,舌根有些泛苦。
他在等宋时清拆开这口纸棺材,彻底杀死自己。
宋时清将歪斜的棺材板重新盖了上去。
谢司珩没想到他会这么做,一时有些茫然。
宋时清站起身,扶着桌案边缘顿了会,把铜钱纹的深色绸缎重新放下去,遮挡住棺材。
他的眼睫还是湿的,余红未消,宋时清无声地擦干净了脸上的痕迹,端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茶喝了下去。
而后,他打开门走出了偏厅。
端着两盘煎面的李虎见到他出来先是一愣,随即有点心虚地挠头:“二少爷,吃饭了。”
宋时清本能瑟缩了一下,而后立刻克制住自己的反应。
他质问李虎,“在祠堂里吃?”
才哭过,宋时清的声音微微发哑,但李虎没发现,他只是觉得今天的宋时清有点莫名尖锐。
“徐爷说,您要是不想去正厅那……”
宋时清:“祖宗牌位都在这里,我怎么吃饭?”
李虎呆愣,不知道他哪来的火气。
宋时清没给他询问的机会,径直推开他,朝外走去。他越走越快,简直就像是要去找谁算账一样,直到走出祠堂绕到侧面,宋时清才停住,紧绷地朝后看了一眼。
谢家的人都去吃饭了,此时没有其他人,宋时清一刻不敢停,一口气跑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他推开门跑到里屋窗前,掰开床侧不显眼的隔层,点都没点,将里面所有的碎银子和银票都拿了出来。
【小傻子。】
谢司珩又是酸涩又是心疼,他知道宋时清想干什么了,他想去给他找大夫。
还挺聪明的,知道伤得那样重的人不能随意搬动。但没有用啊,能用的手段谢家人早就用上了,哪还等得到他。
他覆上宋时清的眼睛,丝丝缕缕的鬼气就这样融进了宋时清的皮肤里。
【乖时清,睡一觉。】
等睡醒起来以后,他就会忘了在祠堂看见的那口纸棺材。他会在中元祭祖以后去东南边的小院,和里面坐着轮椅的谢司珩说这两天的见闻。
一切都会像之前那样,平常地发展下去。
他终究是心软了。
两条影子重叠映在地上,交颈的鸟儿一般,亲昵温馨。
——一切本该这样如常地发展下去。
谢崇明一瘸一拐地朝祠堂走,手上提着什么东西。天色暗,看不太清。
“大老爷家瘸腿子?”一个看见他的人问道。
“就是他,不仅腿瘸,还纳了个傻子哈哈哈哈哈哈。”
谢崇明偏头盯住他们,阴沉的眼神看得两人一愣。但谢崇明什么都没说,只是在看清两人的脸以后收回目光,继续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
“……呸。装神弄鬼。”其中一人冷笑。
另一人假惺惺,“你跟他计较什么,我听说,大老爷准备年后把他赶去商队里。保不准哪天就死在路上了。”
他们故意提高了声音让谢崇明听见,谢崇明没回头,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他从祠堂后头的小门处低头走了进去。
前面正在布烧纸要用的铜盆纸钱之类的物什,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和脚步声交杂在一起,极为热闹。
谢崇明笑了起来,他低头避着人走到侧廊后面,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是三陶罐用麻绳系在一起的火油。
还得多亏李嫂子为了女儿对他百般讨好,听他要小库房的钥匙,问都没问直接给了。要不然他还拿不到这么多用来引燃木头的火油。
谢崇明顺着祠堂的木质栏杆,浇下第一桶火油——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谢家人陆续进入祠堂。
有个婆子嗅了嗅,隐约闻到了一股糊味。但祠堂里外点了上百盏油灯,几十个灯笼,前头还在烧纸,这股味道并不太明显。
婆子随便找了找,没发现什么端倪,就收回了目光。
于是,地上的火烧到了栏杆上,继而蔓延至窗框外墙,火舌快速舔舐上廊柱,漫上屋顶——
“祠堂、祠堂走水了!”
“走水!走水!”
木质结构的建筑很快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熊熊火光已然成了气候。谢家族老哭嚎着往正厅后扑,要把祖宗牌位抱出来,下人焦急往火里泼水,丝毫没能让火势减弱分毫。
反而在慌乱中又有人打翻了蜡烛,直接点燃成堆的纸钱,扑飞中撩燃桌布帷幔——
“太太——”一个丫头凄厉尖叫。
数不清的人在叫,丫头的声音很快就被盖了下去。
所以没几个人注意到,谢夫人居然在这般情形下仓皇扑进了偏厅,疯了一样去拽那已经烧了一半的绸缎。
“啪。”
头顶上的房梁脆响了一声。
这样吵的环境中,谢夫人居然还清晰地听见了这一声。
她抬头——
眼珠中火光像是一条,随即陡然扩大。
“咚!”
房梁断开砸下一半,从肩膀到腰腹,斜轧开一大条口子,肉焦味一下子充斥了谢夫人的鼻腔——
同一时刻,小佛堂中被谢家人供奉了十几年的陶罐突然疯狂抖动起来,罐底“咯嗒咯嗒”地撞击木桌。
某一刻,它终于挪到了桌子边缘狠狠砸向了地面。灰白色的骨骼残渣和不知道来自哪里的黄土散了一地。
而后,小佛堂中陷入了安静。
但谢夫人房间中,一直呆呆木木的小男孩抬起了头。
他喉咙里发出兽类一样尖细的叫声,四肢着地,快速朝门外爬去。
【逃……逃……】
就算这个活人的躯体盛不了它多久,就算不要骨殖,它也得逃出这里……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黑暗中有东西笑了起来,它也像是兽类那样趴俯下来,好整以暇地等在黑暗中。在这只狐鬼的身躯到来时,压住了他的头。
黑暗中活人的身体不断挣扎,但头上的重力越来越重,头骨开始开裂,骨骼断裂处刺开皮肉,脑浆和血液一起流下来,眼球挤出——压烂。
这具身体停止了挣扎。
祂顿了会,似乎叹了口气。
狐鬼逃走了。
【可惜……嘻嘻……可惜……】
宋时清蜷缩在床上,沉浸在一个充满血色的噩梦中,他无意识抱住被子,揭开往里面躲,仿佛这样就能逃脱某种既定的结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