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恐惧(20)
克里斯把匣子拿过来。匣子外表掉漆皮,很陈旧了,锁才修过。他把锁打开,发出一声轻响。
克里斯仔细端详着里面的东西。这是今天助他一臂之力的东西,也是让他在赌场上顺心如意,赢得赌局的东西:那是一颗鲜红的心脏,正在跳动,其上血管清晰,几乎像是个独立的活物,像是才从谁的胸膛中挖出来一样。
这是一颗人鱼的心脏。
“你,”塞缪尔侧过身来,“你喜...欢这个?”
他的英语说得非常糟糕,晦涩难懂,但音色出乎意料的好听,有种胸腔深处传来的共振感。
克里斯把匣子合上,答道:“还可以。”
人鱼皱眉看他。
“你..你想要,”他慢慢说,“我给...你。我给你更多。”
只是一颗心脏而已。他不明白他的人类为什么对这颗心脏这么看重。克里斯想要什么,他都能为他弄来:最鲜美的鱼肉,最好看的贝壳;其他的人鱼心脏或者什么。只要他想要。
克里斯笑起来:“你还是快点睡觉吧。”
人鱼确实是困了。他于是不再深究,只是把头枕在克里斯的大腿上。他的眼睛闭上了,眼睫毛很长,睡觉的时候还会微微颤动;克里斯回忆起它们在手心里的触感,像是蝴蝶带来的颤动,或者是湖面上的涟漪;那头银发如此美丽,不是人类,是真正完美到极致的存在才拥有的美貌,夺人心智,蛊惑人心。
克里斯的手指轻轻搭在人鱼的发间。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侧身,拿了一把小银剪。接着,他小心地把人鱼的头发绞下来一缕:塞缪尔几乎是默许了他的行为,连眼皮都没掀一掀,只是耳后的鱼鳍不耐烦抖动了一下,像是闪鳞光的小扇子。
克里斯知道自己会把人鱼放回大海。这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人鱼的存在只是暂时的,等他借用完了匣子的力量,他会把匣子重新封起来。他不想把塞缪尔卖掉,也不会把他留下。他只是想给自己留下一点纪念的东西。他们相处了这么久,塞缪尔在他心里的份量已经远远超出了原先预想;这种暗处的占有欲与日俱增,在他的心里像一棵扎根的树一样生长。克里斯知道自己能拥有什么,不能拥有什么;理智时刻在他耳边,但情感催促着他,让克里斯心里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就像是蝴蝶轻轻地在胸膛里扇动带鳞粉的翅膀。
“你是我的吗?”他轻轻问道。
人鱼似乎睡着了,枕在他的大腿上,发出缓缓的呼吸声,没有回答他。
第二天,克里斯决定去向克莱尔勋爵上门拜访。外面下了很大的雨,打湿了他的大衣,雨水从他高帽檐上直往下滴落。
克里斯站在大门前,敲响了门上的铁环。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看穿着显然是这里的管家。
“您是?”他问道。
“卡特。克里斯托夫,卡特。”
管家皱了皱眉,显然不知道勋爵有这个预约。
“容我去请问一下大人,”管家说,“您暂时在这里等等--”
“不必。”克里斯笑了笑,直接就往里面挤了进去;管家显然没料到对方这种没有礼数的行为,一时间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先生,先生!请容我去通报一声 --”
管家一路慌张尾随,克里斯径直走进书房,在那里站住,四周看了一下:这是一座挺气派的房子,壁画在墙上挂着,正在打扫的女佣惊诧地抬起头来,看着克里斯,似乎被他这种突然闯进的粗鲁行为给惊呆了。
“请您等一等,先生!请您到大厅里去,容我去通报一声 --”
“这里就很好,”克里斯把大衣脱下来,又把手套取下来,丢给他:“我就在这里等。还是说,需要我直接去找你们的勋爵大人?”
管家手足无措。已经有人慌张去通报了;克里斯只等了一会儿,就见到了他想要见的人。
年轻的勋爵坐在画室里。这里光线很昏暗,克里斯眯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这么暗的光线。
过了很久,布莱尔勋爵终于说话了。
“卡特先生,”他说,“你今天过来,是改变心意了吗?”
克里斯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大人,”他说,“我给您的消息,您收到了吗?”
布莱尔勋爵把轮椅转了过来。从这个角度,克里斯不太能看清楚他的面孔,只能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双腿,还有他手上的那枚闪烁的黑曜石戒指;对方眉宇间有一丝阴郁,脸色苍白,像一个黑暗中失血过多的幽灵。
“我只是想帮你。”他说。
克里斯皱起眉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只匣子里装着的是一颗人鱼的心脏,不是吗?”布莱尔勋爵说,神色晦暗不明,“你把它放置在另一条人鱼的保护之下,认为这样,就不会有人能再得到它了。”
“这很危险,卡特先生,”他道,“很危险。”
克里斯没有说话。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冷了一点。
“我不会让人拿走我的东西。”他说,“无论借口是什么,大人。
克里斯直觉反感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厌恶有人对他指手画脚,更何况这还涉及到他的利益。
“现在放手你还能保命。”布莱尔勋爵说,“否则你会被毁灭的,克里斯。”
“无论是那只匣子,还是那条人鱼 -- ”
“你的人鱼发生了什么?”克里斯沉默片刻,反问道,“上次您向我展示了那张油画。您称她为乔伊丝。她是怎么死的?因为害怕诅咒,您杀了她吗,大人?”
木匣中装的是一只人鱼的心脏。
他人类的爱人欺骗了他。女巫向他许愿好运,然后在仪式中挖出了他的心脏。在女巫被烧死之后,这只木匣从此流转多人之手...对幸运的贪婪蒙蔽了他们的眼睛,而这些人无一例外在最后,都陷入了极其悲惨的境地。
这只木匣会带给持有人永远的好运,以及永远的诅咒。他们的好运在某一天都会临头,而随后的痛苦则会像鬼魅一样伴随着永远无法脱离。在海底的深渊之处,在人鱼的坟墓之中;他们无法安息的灵魂在折磨中尖叫着:哪怕死去,他们也无法得到解脱。
“是恶魔盯上了你的灵魂,卡特先生,”勋爵说。
上帝用六天创造了世界。他按照自己的模样造出了人类:男人和女人。“去吧,”上帝说,“去劳作,去生育。整个世界都应为你们所掌控,你们是一切的主宰。”
上帝让他的天使向人类表示尊敬。其中一位大天使并不能理解:人类,会腐朽的,稍纵即逝的生命!不。他不能理解。反旗被举起了,叛军被镇压后大天使堕落成了路西法,一路跌到永远燃烧烈焰的深渊 -- 在痛苦和不甘之中路西法造出了另外一个产物:没有灵魂,却有着强大的力量;没有善恶,却具有最为美貌的外表。
他造出了人鱼。邪恶的,冷酷的,迷惑人心的,毁灭一切的。而人鱼将永远地渴望人类的灵魂:渴望将之迷惑,将之俘虏,将之撕碎,将之拖进无尽黑暗的痛苦深渊。路西法挖出自己的心脏丢弃在最深的海中,在深渊中,一棵巨大的珊瑚树从心脏中生长出来。血从中流出,胚胎被孕育着,像是薄膜泡沫一样在卵泡之中生长。
而他们一诞生,便会投入毁灭,杀戮与死亡中。
“趁你还没有陷得太深,”勋爵说,“现在还不算晚。”
“他们一旦抓住你,就永不会再给你自由。”
“你到底在说什么...“克里斯皱眉。惊雷暴雨之中一瞬间闪电劈下,悚然照亮了整个昏暗房间:壁画之上无数条人鱼在游动着,修长若无骨的尾上鳞片闪烁幽光,一瞬间房间内亮如白昼。最中央是一张莎乐美的画像:苍白的女人,手中托着银托盘,盛着她死去爱人冰冷的头颅。
「我要吻你的嘴,约翰,让我吻你的嘴。」
「在水牢之中,我听见你的声音;你的面容是冷峻,唇是珊瑚一样的红。我看清楚了你的身体,你的黑发,你的珊瑚一样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