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恐惧(118)
“...克里斯,”他低低地说,“你让我...做了梦。”
人鱼陷在那些黑色的梦境里。他在之前从未梦见过那些。陌生的人类,陌生的人鱼,他不认识的一片片海域。尖叫,痛哭,兽类痛苦的咆哮,太多的泪水。他无法让这些停止;那不是梦,那不仅仅是梦而已。那是他人的记忆,死者的记忆。人鱼为什么会爱上人类?人类为什么又会对人鱼着迷?那些曾经发生在人类和人鱼之间的爱情归宿,无一例外不是深邃而黑暗的海底。
他看见那些人类彻底崩溃,在颤抖中匍匐在伴侣的尾鳍下,从此再无法看见白天;他看到悲痛欲绝的人鱼颤抖搂住自己已经失去知觉的苍白伴侣,一只柔软的手从中颓势垂下,血汇成一条汩汩的冰冷小河。他也看到人鱼被爱人毅然切下头颅,再决绝地推入海中;人类带走一片沾血的鳞,藏在心口,却让对方的尸身在冰冷海底中永远长眠。下一幕,他看见一柄颤抖的长剑瞬间穿透相拥二人的胸膛,血从人类的刀尖痛苦滴落,垂死喘息时,他仍倔强不愿意给自己人鱼的爱人一个最后奄奄一息的亲吻。
爱人的利用,背叛;绝望和恐惧。人鱼的恐惧是什么?塞缪尔在这之前从来不懂。他从来不怕失去,因为他从没有真正失去过。而等他茫然地品咂到一点点绝望的滋味时,恐惧的深海终于开始从此吞没他。
“Chris...”人鱼小声地,悄悄地说,“...你会...离开...我吗?”
他的声音非常低哑,像是一声自言自语的喃喃低语。说话之间,塞缪尔抓紧了人类爱人柔软的手掌,几乎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脸颊贴了上去。克里斯看见他的锋利背刺纷纷一根根颓势垂了下去,紧紧贴着苍白的脊背,像是被雨水打湿皮毛的流浪猫。
克里斯还未说话,塞缪尔就接着抬起了健硕上身,惶然间向他更靠近了一点。属于人鱼的特殊气味再次笼罩了他们,幽沉,神秘;底色依旧是克里斯一直钟爱的小苍兰和铃兰,但这种完全成熟的香气中已经能品尝出一丝沉郁的苦涩。
人鱼锋利的手爪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人类苍白的脸颊,用指节触摸青年侧颈上凸出的经脉,就像他们刚刚相识的那一次一样,一点点向下。他的手爪划过克里斯欲开口而轻颤的喉结,轻轻抚摸过锁骨,最后停留在青年微微起伏的胸口上。
塞缪尔能清晰地感受到,正正在他的蹼爪之下,正跳动着一颗被他早已经牢牢记下心跳的鲜红心脏来。这心跳声一直一直出现在他的梦中,时常彷徨。他那颗无知无觉的野兽之心,从很久之前就已经与这颗心脏共颤了起来,就像是一朵花苞中一双交缠的花蕊。
他那颗粗糙,野蛮,从不流血的心,从未像现在这样变得脆弱。克里斯曾经告诉过他。当人鱼那双诚挚的金色竖瞳中,满眼只能执拗倒映出一个身影的时候,青年曾经告诉过他,那并不是爱;那是肉欲的迷恋,错位的依赖,一时放纵和忘情而已,那不是爱。
但塞缪尔不懂。他像个跌跌撞撞误入人类世界的孩童,满眼懵懂,也同样满心单纯的欢喜。诚然,他有过失落;在四年前克里斯不愿接受他的求爱时,人鱼非常难过。但那只是因为他一次失败的分尾而已。克里斯会成为他的伴侣,就在不久的未来,等到他足够强壮,足够能保护他的爱人。他会用装饰珊瑚和堆满金币的婚巢来迎接那一天,克里斯会愿意永远和他在一起,塞缪尔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四年间,他每一天都在想念他的人类。终于那一天到了;克里斯接受了他的性腺液,和他度过了第一次的发情期...但人鱼仍然不懂人类的‘爱’是什么。他笨拙地学舌,用在船下偷听来的几句歌剧来讨爱人欢心。但这些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塞缪尔不懂。他只知道人类对他们的配偶用这些词,‘爱’,‘倾心’,和‘恋慕’,像是对她们唱一些音节固定的歌谣。
他不是会唱歌的人鱼,但塞缪尔也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爱人在听到这些人类话语从自己喉管中震动时,眼中流露出的那些一瞬间的甜蜜。他于是更加起劲,呼喘呼喘地像小狗一样重复着,只为了能让青年再对他那样笑一次。他不懂克里斯眼底的彷徨,还有那些只属于青年自己的阴影;他只是以为克里斯不开心。
他只是想要克里斯。他想要克里斯,克里斯也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人鱼的‘爱’就是这样,如果他们有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感情的话。塞缪尔不懂人类的爱情,但现在,塞缪尔模模糊糊地触摸到了那些他从未懂得的阴影。
这就是爱吗?这些难以忍受的心痛,一直徘徊的多疑;每一分每一刻,甚至只是想一想,都让他害怕的‘失去’;一些让他无法自控的愤怒,接踵而来的悔意与心伤;让他呼吸都不能,时时刻刻都让他睁着眼睛的恐惧。
“你...会,离...开我,...吗?”人鱼低低地问,“...不要...欺骗我,克里斯。”
为什么如此轻易地,让人夺走我送给你的鱼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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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这么温柔地对我,一更新就有留言,我太感动了555
公爵(对塞缪尔):你应该看看我的回忆,看看我到底被强制爱了多少次凸^-^凸
以及小彩蛋,塞缪尔被迫观看的脑中教学影片分别是:be平行世界里的威廉&乌玛,阿格斯大美人,克里斯&黑化塞缪尔,还有亚尔林。
塞缪尔这个种族都不会唱歌,太凶了,只会咆哮。另外一个人鱼种族会唱,比较美丽,没那么大块头。
塞缪尔终于感受到了烦恼!
第97章 第五十九章节 开刃
人鱼终于也懂得了什么是欺骗。克里斯精于隐瞒和欺骗的艺术;他披着绅士的皮,骨子里却仍然是商人;他是个最温柔的行骗家,再低流的手段和再下作的花样,他都不会弃之不用;这些出自他口的谎言,有时候也让青年自己信以为真。
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辨不得真假。亚尔林质问过他,他为什么会爱上人鱼?他为什么宁愿抛弃人类的灵魂,以一个野兽的身份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当时克里斯给他的答案,他自己也不明白是真是假。他爱他的人鱼,他能为塞缪尔而死,却做不到一直为他而活。他从不相信‘永远’;永远的爱... ...克里斯从不期望那些。他只相信当下,现在发生的每一刻。
这些计划,早在他未见到亚尔林的时候,就已经在克里斯的脑海中成型。他从那些预知的梦里,知道了亚尔林一直苦苦寻找的是什么... ...那个军官,他要的是被人鱼夺去双腿的人类,心头一滴鲜红的血。这一滴血从匕首中滴下之时,就是他能得到双腿,重获人类灵魂之时。
他是一个人类。但塞缪尔希翼他也成为一只野兽,和他一同永远在深海中相拥。克里斯做不到。塞缪尔从未真正给过他选择的权利,但人鱼自己甚至都无法意识到这一点,就像是一把无意间开了刃的刀面,握者无心,连伤人也无意,就连责备他都让被伤者内疚而不忍。
人鱼在等他的回答。但他的这个回答真的有什么意义吗?克里斯轻轻垂下眼帘。他见识到了红尾如何对待他们抗拒的伴侣;他的塞缪尔,也会有一天这样对待他吗?
“总有一天你会想离开的。”亚尔林的声音冷冷响起,回荡在船舱内,“你以为...到时候它会让你离开吗?”
“那野兽要的是你的灵魂。你真的以为它会爱你么?”
“你会沦落成它的奴隶,一具没有自我的空壳而已。它不会让你有离开一步的机会。等到你想离开...它宁愿折断你的腿。”
青年的另一只手在身侧不自觉地握紧了。人鱼察觉到了他的这个动作,呼吸顿时一滞。两人都没有说话,但克里斯很快感觉到,人鱼原本轻轻握住他的手爪慢慢收紧了;对方宽大手骨间慢慢地用力,用力捏住他苍白的手背,甚至留下醒目的红痕。克里斯不发一言,身体微微颤抖,只听见人鱼变得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在他耳边响起。
砰,砰,砰砰。狭小而黑暗的洞窟中,青年无比清晰地听到了塞缪尔此刻的心跳声。它像一只沉重而压抑暴怒的鼓,越来越急促,像是天际边一道沉沉乌云中若隐若现的可怖闪电;灰色的天空就是这张不堪一击的薄薄鼓皮。暴凸起的青筋‘突突’拼命鼓动在人鱼苍白的颈肌上,让他整个人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胸膛慢慢开始起伏,但却压抑得只发出‘嗬’‘嗬’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