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上仙三百年(71)
他脸皮一紧,朝萧复暄看去。就见天宿偏头看向他,沉声补了一句:“若是真话,说上十七八遍又有何妨?”
封徽铭:“……”
天宿漆黑的眸子盯着他,泛着生冷的光:“还是说,你自己也重复不了了?”
封徽铭神情瞬间僵硬。
乌行雪将他的变化看在眼中,眉尖一挑。
他一直觉得堂堂天宿,能装一回恶霸已是纡尊降贵、万分不易了。没想到某人看着冷俊正经,居然能举一反三——
不仅绑了人,还学会了逼供,而且说出来的话十分唬人。
以至于封徽铭被那一句话弄乱了阵脚,嘴唇开开合合,根本接不住话。
乌行雪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身边这位天宿上仙同世人口中的那个很不一样。
很不一样的天宿上仙转眸朝他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乌行雪:“?”
他试着领悟那一眼的意思,没领悟成。
又过了良久,忽然闪过一个十分诡异的念头。
就好像是……天宿大人头一回干这么不像上仙的事,拿捏不准尺度,所以觑他一眼,看看合适不合适。
想到这一点,乌行雪实在没忍住,瞄了萧复暄一眼。
那张冷俊的脸看上去依然锋芒狂张,浑身的压迫感也依然重若千钧。但乌行雪越看越觉得……好像真是那么个意思。
于是他看了一会儿,笑了。
笑意从长长的眸间流露出来,乌行雪遮掩不住,索性便不掩了。
萧复暄似有所觉,朝他看过来,怔了片刻。
至于封徽铭……
封徽铭快被磨疯了。
世人总是如此,喜欢以己度人。心肠直的,看别人便没那么些弯弯绕绕。心思多的,看别人便觉得百转千回,点满了算计。
若是再藏一点事,心里带着虚,便更是如此。
此时此刻的封徽铭正是这样——
乌行雪和萧复暄对视一眼。
封徽铭心想:我方才一定是说错了什么话,引起怀疑了。
乌行雪让他再说一遍。
封徽铭心想:这是抓住了我的破绽,想要试探我。
萧复暄说真话不怕重复。
封徽铭心想:这都不是试探了,这简直是明嘲。
乌行雪再这么一笑……
封徽铭——
封徽铭觉得自己完犊子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被拨玩的蝼蚁,左撞右撞,来来回回,在有些人眼中,不过是徒劳的挣扎而已,丑态百出。
那么多封家小弟子在场,数十双眼睛看着他。封殊兰也在场,同样看着他。
他忽然觉得这一刻太难熬了。
他本该是习惯这种瞩目之感的——他在封家地位超然,不仅仅是一个“长老”而已。封家家主膝下无子无女,他和封殊兰皆由家主收养,他来封家很早,比封殊兰早得多,进门时还不足八岁。
家主曾经说过:“八岁是刚好的年纪。”
刚好懂得一些事,又刚好不那么懂。
起初封徽铭不能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后来过了十年、五十年、又近百年,他终于慢慢悟了个明白。
懂一些事,是指他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封家血脉,知道家主并非自己生父,所以往后再怎么得意、再怎么备受关爱,也会知道分寸,知道不能恃宠而骄,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绝非理所当然。
而不那么懂,是指那个年纪的孩童总是渴求安稳,渴求关切,渴求一处家府。即便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只要养他的人对他足够好,他依然会忍不住掏出心肺,巴巴地捧上去。
相比而言,封殊兰就比他自持得多。
同样是被收养的,外人都道她是封家的“掌上明珠”,但她从来不当自己是“女儿”,只当自己是一个渊源深一些的“弟子”。
她本就不是什么热络性子,越大越冷,无意参与过多家事,只领了个“弟子堂仙长”的名号,安安静静地教授剑法。
相比之下,他就知道得太多了。
很久以前,他觉得“所知甚多”是家主的偏爱。是因为他天分极高、根骨不错,是个绝好的苗子,远远优于封殊兰这个“妹妹”。所以很多不能对外言说的事情,家主会告诉他。很多不能让弟子跟着的事情,家主会带上他。
久而久之,他在封家就成了仅次于家主的人。
后来,只要家主不便或不在,他就理所当然成了做主的那个。
再后来,哪怕家主在场,他也不落下风了。就好像……家主年纪越来越大,而他正值当年,所以渐渐有了取而代之的能耐。
于是时间久了,他便习惯于受人注目了。
很少有场合能让他露怯,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应对自如,甚至有点稳如磐石、不怒自威的意思。
直到今天他才忽然意识到……其他门派正值盛年的弟子很多,不远不近,与封家交好的花家就有不少,但没有哪个正值盛年的弟子能堪当家主。
因为还不够格。
他以为自己够格,其实只是碰到的人不够多,见到的场面也不够多。毕竟他仗剑驰骋,也都只是在人间。
若是碰到真正的仙,他便什么都不是。
一个多时辰前,那个陌生的年轻人无声无息出现在书阁时,封徽铭手指按着书桌上的剑,心想:这人委实不知天高地厚。
他一句话没多问,快如雷霆般出了剑。看见对方甚至连剑都没碰上,心想:就这反应,居然也敢擅闯封家的百宝书阁。
直到他一剑刺到近处,才终于觉察到不妙——
因为他发现那富家公子模样的年轻人眸光半垂,正看着他的剑尖。
换句话而言,所谓的雷霆之势在那人眼中其实并不够快,他甚至能看清剑尖的走势。
可封徽铭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
下一瞬,他就看见那公子眉眼轻抬,同他对上了视线。
刹那间,他感觉自己剑尖并没能刺进任何皮肉中去,反而像是被卷进了浩瀚汪洋中,进不得、退不得。
紧接着,如无端阔海一般的威压从那公子身上倾泻而出。
封徽铭握剑的那只手猛地一震,血脉纹路自手指浮现出来,疾速朝上蔓延。
他在剧痛之中松了手指,吃痛地闷哼一声,长剑当啷掉落,在地上滚了一圈。
殷红的血顺着胳膊流淌下来,在地上滴成了一洼。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臂血脉崩裂了几处,同时他也清晰地知晓,这是对方手下留情又留情的结果……
因为以那威压的冲击之势,他活不活着都难说,只受这一点伤,已经是万幸了。
那一刻,封徽铭几乎是恐惧的。
任谁当了近百年的天之骄子、少有敌手,某一天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也可以是蝼蚁,那种冲击并非常人能够承受。
百宝书阁不远处,有众多日常巡查的弟子。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妹妹”封殊兰。
只要他想,他可以瞬间召聚数千人来百宝书阁。
但当时的封徽铭一个人也没有惊动。
一来,他觉得毫无意义。二来……长久的自负心作祟,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连剑都没拿住的样子。
他只是浑身僵硬地看着来客,问对方:“你是何人……”
而那人却道:“我是何人与你干系不大,我来叨扰只是想问些问题。”
封徽铭道:“……什么问题?”
那人从头至尾没动过腰间的剑,手里拎着一个镂着银丝的面具,在灯火之下闪着微如碎星的光。他捏着面具边缘,歪了一下头问封徽铭:“落花山市千百人皆为灵缚,你知晓么?”
封徽铭瞬间僵硬,冷汗涔涔而下。
他还没答,那人便点了点头道:“看来知道,那我便没来错地方。”
封徽铭张了张口:“我……”
那人没等他说完,又道:“我再问你,那些缚的灵魄被拘在一处禁地,你知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