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上仙三百年(64)
若是不能改变,起不了任何影响,那为何他能跟客店掌柜、小二说话,还能威胁封家人?仿佛他真的回到了数百年前的落花山市一样。
可若是能改变……
那这片幻境真的只是幻境吗?
“刚进山市时,我当这只是幻境,如今却有些存疑。”萧复暄蹙着眉顿了一下,依然不爱说存疑和猜测的部分,道:“即便是幻境,剑出手也不该是这结果。”
“应该是哪样?”乌行雪疑问道。
“若是承受不住,幻境会破。若是承受得住,幻境会有所变化。总之不该如此。”萧复暄没再继续说,但他沉沉的脸色却若有所思。
乌行雪看着那张表情不太好的俊脸,就觉得上面写着“除非”两个大字。
他张口就问:“除非什么?”
“除非——”萧复暄出声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钓开了口:“……”
他抿了唇,深黑眸光看着乌行雪。
不知为何,乌行雪从那眸光中看出了一丝别的情绪,就好像他想到了缘由,却不太想说出来。
又过了片刻,萧复暄敛回眸光,不再看乌行雪的眼睛:“赦免不起作用,只有一个缘由。”
乌行雪:“什么?”
萧复暄轻蹙眉心,道:“我自己在这场因果里。”
庙宇再次静下来。
“我不明白。”半晌,乌行雪问道,“怎样才叫你在这场因果里?”
萧复暄缓缓开口:“落花台生有神木,神木因故被封,这里成了禁地,使得这些灵魄被困于此变成了缚。这些所有互成因果,而我……”
他声音滞了一瞬,依然紧紧拧着眉,沉声道:“我在其中一环里,所以赦不了他们。”
说完良久,他才重新抬眼。
乌行雪一转不转地看着他的眼睛,从他眸底看出了一丝迟疑和困惑,心里倏地松了一下。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绷得很紧。因为他知道,牵扯在这场因果里并不是什么好事。
谁会牵扯进来呢?
除了神木本身息息相关之人,恐怕就只有封禁这里的人,或是将这些灵魄困锁在这里的人了……
乌行雪忽然有些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何会设法改掉萧复暄的记忆了,应当就跟这所谓的因果有关系。
萧复暄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看着乌行雪,却只说了一个“我……”字,便沉默下去。
“不会是那些因果。”乌行雪忽然开口。
萧复暄眼皮抬了一下,因为背光对着庙宇烛光的缘故,他的眸子显得更黑更沉。他总是冷的,又偶尔会显出几分傲气,那些锋芒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不论他如何敛锋入鞘,也总会在眼角眉梢显露出几分棱角来。
偏偏这一瞬,他看向乌行雪的目光里有着太多含义,唯独没有分毫扎手的东西。
乌行雪轻声道:“不会是怨主之类的因果。”
“为何?”萧复暄专注地看着他。
乌行雪嘴唇动了一下。
“……为何这么笃定。”萧复暄又问。
天宿上仙一贯不言虚词,不妄信猜测,哪怕疑问落到了他自己头上,哪怕他不希望自己同某些答案扯上任何关系,他也不会言之凿凿地撇清自己。
仙都的人都知道,天宿上仙从不徇私,包括他自己。他可以容忍任何猜忌,冷静得就好像被妄加揣测的人不是他自己。
这同样像是与生俱来的,好像他天生就该如此,否则怎么会被点召成执掌刑赦的人呢。
可到了这种时候他又总会发现,他很在意某个人毫无来由的笃信。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条分缕析的结果,也并非仔细推察的答案,而是独属于那个人的,不加解释、不多思索的笃信。
他问了两遍,听见乌行雪开口说:“不知道,就是这么觉得。我不是魔头么,魔头从来都不讲道理。”
那一刻,他们之间曾经不复相见的那些年就像禁地那些如雾的风烟,浮起又落下,有些呛人,但风扫一扫似乎也就飘散了,并没有那么形如天堑。
***
“啊!”忽然有人惊叫一声,而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紧接着便有议论声嗡嗡响起。
“怎么会?”
“那神像分明许久不曾有动静了。”
“这……”
神像?
乌行雪心生疑惑,转头看去。
就见庙宇龛台上那尊写着“白将”二字的神像真的起了变化,那少年依然倚着树,手里的剑也分毫未动。动的是他背后玉雕的神木,就见那神木原本只有枝桠的树头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些小小颗粒。
乌行雪倾身细看,发现那是叶芽中包裹的一朵朵花苞,遍数不清,好像只是一个瞬间,就缀满了枝头。
“这雕像是谁雕的,竟然是活的么?”乌行雪咕哝着。
他原本没指望听到回答,结果那些拘禁与此的灵魄居然开口了:“神木自己……”
乌行雪一愣,转头跟萧复暄面面相觑。
“神木自己?”乌行雪讶然问道,“神木居然会化人?”
灵魄们又摇了头,七嘴八舌道:“不知。”
“似乎也不是化人。”
“只是听说。”
“传说故事里的。”
乌行雪又指着那玉雕少年问:“这是神木所化的人么?”
那些灵魄们又摇头道:“不是。”
“那是谁?”乌行雪问。
第43章 旧缘
那些倒吊者道:“一个将军。”
“少年将军。”
“据说死在了神木之下。”
“可为何玉雕会动呢?”
“是因为刚刚那两剑吗?”
“应当是……”
倒吊着的人纷纷转头看向出剑的萧复暄, 满脸疑惑不解。
唯有乌行雪在听到那句“死在神木之下”时,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很奇怪,那一瞬间, 他居然从心里泛起一股难受之意, 就好像他曾经看见过那个人如何“死在神木之下”似的。
他怔然片刻, 下意识冲玉雕伸了手。
那些倒吊者大惊失色,慌忙叫喊。
“那雕像不能碰!”
“那可是神木自己所雕, 不能亵渎的……”
“除了它自己,谁碰了都会出——”
“事”字未落,他们又齐齐刹止住, 陷入了茫然的疑惑中。
因为他们看见乌行雪握住了玉雕, 却没有发生任何事。唯有一道长风从庙宇间横扫而过, 就像那玉像中有什么东西苏醒了一瞬。
萧复暄捉着乌行雪的手腕, 看见对方眼睫轻颤了一下,问道:“怎么?”
良久之后,乌行雪张了张口, 道:“没。”
没什么。
他只是在握住玉像的瞬间,感觉到有一股灵识顺着指尖缠上来,融进了身体。
就像他遗落在玉像中的一点残片, 如今终于被找了回来。
灵识融进指尖的刹那,他想起了一些事。
关于神木, 关于白将。
***
很久以前,早在还没有灵台的时候,落花台有一株参天巨树, 上承天, 下通地,枝丫繁茂冠盖如云。人间的生死轮回都在这株巨树上——
每当世间有婴孩呱呱坠地, 它就会新抽出一截青枝,生出一朵花苞。每当有人肉·体殁亡,离开尘世,又会有一朵花从树上落下。
寻常人看不见它,只有新生或是将死之人能在机缘之中见它一回。
曾经有些人死里逃生,侥幸捡回一条命,恢复之后便总说自己见过一株神木,就在落花台上。久而久之,便有了各色关于神木的传闻。
传闻,神木有着半枯半荣之相——树冠顶端繁花正盛,远远看去,如同落日晚照下的无边云霞。而树冠底端、枝桠深处却不断有花落下来,不论春秋朝夕,从未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