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132)
“小公子说,他忘记了自己七岁前是如何被锤炼成药人的记忆,声称是当年生了大病的后遗症,我却觉得不然。只怕是他小时候在里面吃了够多的苦,小脑袋不想记住,记忆深处主动忘了。
“至于你这位自出生就被调换到顾家,享尽了世家尊荣好处也受够权势倾轧坏处,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权臣大人,想必你也不太愿意去认什么江湖叛党父母。千机楼对你们来说都是个祸患地,偏偏你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它。
“实话而言,国都长洛不算是你们的根,但千机楼一定是。顾瑾玉,以我师门霜刃阁对千机楼的查探和了解,我们有个大胆的猜想,你真正的出身不说卑劣也必是糟糕,你那十有八九的出身和你现在所处的位置,或许会是一个错位到离谱的天大笑话。不过不确定前,霜刃阁不会乱说,我只告诉你,让你稍微有个底。
“你们两位这趟要去的可是寻根之旅,你们做好寻根的准备了吗?
“其实你们的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不愉快啊。”
*
寻根。
顾小灯进了驿站后,耳畔不时还会回荡着这两个字。
霜刃阁的卷轴里将千机楼的种种记载详尽,他从吴嗔手上看到许多邪派的骇人行径,那些都是他闻所未闻的。
从前养父义兄不曾说这些,养父逝世那年,也只是大致说了有这么个危险的门派,里头有专程追踪他们的仇家,怕张等晴和他年幼应付不来,这才百般叮嘱他们北上找顾家认亲。
吴嗔觉得他此行去西南,迟早要和记忆深处的阴影迎面碰上,那必不是好事。
顾小灯并不怕。
七岁前的记忆恢复就恢复,他虽然忘了,但从前也曾做梦梦见零星的片段,梦里并不恐惧,反倒有种怀念,七岁前纵使有可怕的地方,但也不乏有好的。若是恢复记忆,他还能想起那个忘记了面容的养母,他梦中对她颇为眷恋亲近的。
他只是被“寻根”二字敲中,但没完全击中心扉。
他七岁后与养父义兄周游东境江湖,十二岁北上进长洛顾家寻亲,再到今朝继续上路,与其说是寻根……不如说是在寻容身之地和相许之人。
顾小灯揉着后颈走到房内的窗口,大开其窗,眺望近山近水、长街长路的艳丽百花,心中从慌乱归于安宁,扒着窗自言自语。
“我是想寻一个家来着。”
“我可以无根无故乡,我只是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漂泊。”
他想,人生在世生老病死,身畔怎能无人可依,他想要亲密无间的家人,想要遍行可通的大道,想自由,想快乐,想自由快乐地爱人与被人爱。
如果没有在顾家意识到、以及被极力塑造成喜欢男子的断袖,并且是下位的断袖,也许他会过一段最寻常世俗不过的普通生活,但这如果已经不可能。己身是男儿,世间男儿多薄情,寻个一心一意互爱互珍的男儿不是易事。
他不止想过找个能结伴成家的儿郎,要大声叨叨从此只爱情郎一人,也要情郎坚定不移地喜欢自己,还想过无论俗世如何议论,他定要跟人家大大方方地成个亲,拜个高堂,入个洞房。举案齐眉两不弃,生同衾枕死同穴,若有一方不幸早逝,对方先走,他便抹着泪立个“亡夫某某”的牌位……
现在他还没找到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曾被别人当成了“亡妻”。
这么认他的不是依偎过四年的苏明雅,是在同个屋檐下长大的异父异母的手足兄弟。
虽则苏明雅不可能喜欢他到那等沸沸扬扬的地步……但他们好歹曾是恋人,怎么想也不该是顾瑾玉。
顾小灯说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但“亡妻”二字实实在在地击中了他的心门。
如今回想起上元节前游走长洛东区,磕着瓜子听暗卫们谈顾瑾玉时,那首领大哥就曾嘴漏说过,顾瑾玉自尽未遂后的那一年神志不太清,时常会抱块牌位。
那时他不是没想过牌位可能是自己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会是“亡妻”。
从前最喜欢苏明雅的时候,他也妄想不出两人能成亲的程度,只乐观地把忧愁托付给未来,只专注当下和苏明雅腻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
倘若苏明雅病逝途中,他也想不出自己会在背地里立块“早逝吾爱”云云的牌位。
落水前,他不知道顾瑾玉会中意自己,但顾瑾玉肯定知道他是不喜欢他的。
单向的无望暗恋,能撑起疯魔、殉情、一意孤行自认未亡人乃至被记入正野两史的程度吗?
顾瑾玉……曾经这么喜欢他吗。
顾小灯在窗前出神了许久,直到花烬飞到檐下,把鸟喙上衔着的一枝鲜花放到他面前,他才如梦初醒。
一定神,却又觉得脸上刺刺麻麻,伸手一拂,却是泪痕。
顾小灯短促地笑一声,拾起那枝鲜艳欲滴的花看看,摸摸花烬的脑袋:“谢谢乖大鸟,你衔给我的呀?”
花烬炯炯有神地看他,啄啄他的指尖,顾小灯嗅觉灵敏,想到什么细节,抬手嗅一嗅指尖,嗅到了轻淡但不容置疑的肉干味。
花烬衔花飞来之前,有人给它喂过零嘴。
大抵是贿赂了它来。
第80章
顾小灯没有忧郁多久,嗅着那枝花的香味沁人心脾,便随意剪了块布料,麻利地裁成个简单的香包,把那树枝上的花摘下来收进去,系在腰间佩好便出了房间去。
军队会在这山城逗留一个半时辰,他不打算小睡,想到陌生的城街上领略陌生的风景和人情。
刚出驿站,顾瑾玉就踩着韵律跟了过来,不言不语屏声敛息地跟着,若是还像以前一样步伐悄无声息,那便像是个尾随的影子了。
顾小灯暂时不想面对这个棘手的麻烦精,赌气似地想远离他,于是撒开蹄子只管往前疾步。
顾瑾玉闷头跟着。
离开建于城郊的驿站没多远,顾小灯就跑到了长街的入口,满眼都是涌动的花树和人影,热闹非凡。
顾小灯最喜欢潇潇红尘,距离上次长洛的上元节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他此刻活像一条急于入水的鱼,摆着小尾巴就想咚地游进小池大海。
但他刚要钻进热闹,袖子就被拉住了,眼前一花,顾瑾玉突然从他身后闪到跟前来,低头来轻声说话:“小灯,我暂代李三头来当你的暗卫,长街人密,我就不离你太远了。”
顾小灯看见他的脸便有些不自在,抽出被他攥住的袖子挡住一只眼睛,嚷嚷:“那也别离我太近!”
顾瑾玉应了声好,目光牢牢地黏在他身上。
顾小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大步走,为了缓解尴尬便话唠:“暗什么卫啊,真是劳驾了大佛去化缘,就你这大块头和相貌,走在路上不引人注意才怪,还暗卫,明明就是靶子。”
顾瑾玉认真地听进耳朵里,有些失落地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长得太五大三粗了。”
顾小灯脑门上浮现一个问号:“你又跟我装什么呀?我又不是说你丑!”
顾瑾玉不敢再问。
不丑,那是还过得去?
过得去,那是不是觉得还算英俊?
那他有没有希望被顾小灯以貌取人?
顾小灯不知道顾瑾玉心里正想着怎么被他“取”:“嗳,等等,刚才你说李三头,那是谁?是那一直跟着我的暗卫大哥的名字吗?”
顾瑾玉稳住思绪:“对,他还有个弟弟叫李六臂。”
顾小灯唇边梨涡一显。
顾瑾玉抓住一切能和他说话的契机,低头娓娓道来:“据他所说,他家中父母生养他们时到镇上听了一出神话戏,回来就把名字定下了。他们还有个小妹,被取名叫李金刚,如今人如其名,练武练成了练家子。”
顾小灯还没走进人头攒动的长街就眉眼弯弯:“还有呢?”
顾瑾玉喉结滚动,知道他爱听:“还有……我部下的几个副将,个个家中美满,日子和美,但不乏啼笑皆非的鸡飞狗跳,你若不嫌啰嗦,我便说个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