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128)
子卯不放心,追着他叮嘱。
李浔口头上应着,回到厢房就把子卯关在了门外。
房内的地龙没有烧,炭盆也没有燃,烛台未点,像是许久没住过人的破旧屋子,没有人气。他靠着门吐出了一口气,觉得累了就又闭了会儿眼睛。
但他在的地方,也理应是没有人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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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他从宫中回府,路过太平街身上的热毒忽而发作,比往日都要凶猛,烧得他浑身上下的皮肉与骨头似乎都要化开了,却又恰巧碰见了废太子一党的刺杀,被划破了手臂。
他是没想到晏淮清这么没用的太子都有追随者,心中想着往后行事便要谨慎一些。
这也不是什么大伤,但与热毒碰上就让他浑身都扎着疼,像是在针床上滚了一圈又一圈,旧日之事翻涌回来,让他几乎喘息不得。
于是当天夜里就迁怒晏淮清,给了个羞辱人的小奴名头,又让他在自己的房中跪了一膝盖的伤。
后来的有些日子,他也会在想李重华会不会怪他,怪他喜怒无常、怪他阴晴不定、怪他用强硬地手段去贬低羞辱他。
想了一会儿便不再多想,因为李重华看向他的眸子,里头藏着没有人可以驳斥的深情与信任。
那样的一个人,不会责怪他、也不会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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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因,晏鎏锦的骈头,一个千方百计想要晏鎏锦死的骈头。
李浔第一次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先是想笑、又觉得荒谬,晏鎏锦的榻上之人,竟然和他千方百计想要弄死的弟弟有着一张相似的脸。
身上不亏流着晏氏一脉肮脏的血。
他与柳因的交流其实并不多,是对方主动找上他的。
“九千岁想要的一切,柳因自会拱手奉上。”柳因跪在他的身前,笑得谄媚。
他往侧一躺,手肘杵在小几上撑着自己的下巴,垂眸看着柳因。“哦?那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话音一落,柳因就跪着往前走了几步,乖巧地伏在了罗汉床边,自下而上地看着他。“九千岁想要什么……都是可以的。”
令人作呕的讨好姿态。
李浔半眯着眼睛,抬脚便将柳因踢开了。
“我想要的,用得着你给我?”他哼笑着说。
柳因并未失态,自个儿爬了起来又理好了衣服,脸上还是带着那样谄媚的笑。“你我殊途同归,彼此之间又何必给自己多增一个敌人呢?两人办事总比一人方便不是?”
这话说得是没错,但说出来的人是柳因便不得不防。
不过摆在眼前的人岂有不用的道理?
于是他说:“我想要戚永贞的重云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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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淮清将兵符拿出来给他的时候,他只想笑,并且是毫无顾忌地大笑。
精心布局了十多年,没想到这江山未来的储君竟然是一个这样宋襄之仁、拎不清的蠢货,早知如此他又何必费劲心力,不如早日辅佐这个废物上位,大晏覆灭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心中笑出了声,面对晏淮清的时候却又是开口怒斥。
那些战死沙场的士兵、那些枉死敌人之手的无辜百姓、那些战火中不得幸免的义士,叩首的竟然就是这样的一群酒囊饭袋。
何其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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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晏鎏锦拿着玉壶碎片在他面前招摇的时候,他渐渐地开始发现事情的不对劲之处,从不可控之中。
从玉龙关到现在,李浔渐渐地习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习惯人也好、事也罢,都按照他所计划好的一切走。
所以这个不可控,让他觉得兴奋、又觉得厌烦。
但真相也很好被猜到,而后的赵含秀与戚春文一事,更是让他笃定了幕后主使是谁,然而又无法一下根除、也不能一下根除。
既然无法直接解决,倒是能将计就计地除掉一些什么。
晏鎏锦,首当其冲地成为了那人的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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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好像要下雨了。”
司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李浔才如梦初醒,从过往那些零星的记忆里抽身而出。
他常常会如此,深陷过去不得自拔。
抬头看了一下天,他回应司内道:“确实要下雨了,让大家先停一停。”
落脚于一家客栈。
靠在床头准备擦拭一下希声,却被什么东西硌得疼,顺着摸出才发现是李重华给他买的那一个唇脂。
他体热,唇脂被弄化了后从盖子的缝隙之间漏出,看了几圈随后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指腹摩擦着沾染到的那几分殷红,磨出了馥郁的玉兰花香。
在他身上的时候甚是厌恶,放到他处,竟然也闻出了几分清甜来。
看着看着,他就又陷入到了回忆里。
第105章 【贰】恨
他阿娘满云是屠夫的女儿,性格泼辣剽悍,十多岁就跟着她的阿爹一起买卖猪肉,怕她的不少,但是喜欢的却不多。他的阿爹李镛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猎人,天生神力、又能吃苦,惯懂得持家攒银两。
他阿爹在山中守了小半旬,端了一窝野猪,最重的有四百多斤,敲晕之后叫着同村的一些好弟兄扛着就去到了他阿娘的家,就着那几头野猪开始求亲,又把那些年攒的银两都拿了出去,半点没有私藏。
阿娘收下了野猪和银两,笑骂他阿爹是块木头。
李浔生于明德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日的,别处尚是深秋,玉龙关却飘起了漫天大雪,在大雪当中,他阿娘看见了冷寒浔边的落日孤霞,便给他取名为李寒浔。
从玉龙关出来之后,他丢下了这个名字,连同自己一起。
同村的人总说他长得漂亮过了头,不像是玉龙关这样苦寒之地能生出来的一张脸。
每当这样的时候他阿娘就会跟他说,说他与他的外祖母长得很像。外祖母是从江南富庶来的,那里山水环绕,宛如人间仙境。
可其实他们谁也没去过江南。
李浔从阿娘的口中想象出了一个江南的模样,直到他逃也似地从玉龙关离开,拼了命地往南方跑的时候,才知道人间处处都是炼狱,逃不过的苦痛怎么都不能逃过去。
他的妹妹李落霞生于盛元三年,继承了他阿爹的天生神力,三四岁的时候就能举起比她重很多的东西,就是贪嘴总爱吃糖,坏了牙齿就躲在他的怀里哭,骂钻进了牙齿里的坏虫想要和她争糖吃。
十岁之前,他过得很快乐。
年幼的时候总以为人生不会有什么跌宕,人活一世都会顺遂无恙,直到盛元七年十月,南夷来犯,皇帝却以西边儿狄族攻进了大晏上阳为由,将十万魏家军调离玉龙关。无人驻守的空城被皇帝晏悯割让出去,以此求和。
南夷与大晏是宿敌,多年来屡犯玉龙关,却屡次被魏家军所驱,得了机会,必是不会善待他们的。
入关之后几乎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许多未婚的女子被拉去做了军妓,许多男子被拉去放牛牧羊做奴隶,房屋被占、粮食被抢。
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可瑞雪未兆丰年,来年便闹了饥荒。
饥荒过后必是瘟疫。
为了能让他们吃一顿饱饭,他阿爹偷溜上山想寻些猎物,却被南夷巡城的士卒给抓住了,以私盗南夷之物为由绞死在了众人面前,又将尸体挂于城墙上示众。
李浔亲眼看着会带自己打狍子、摘浆果的阿爹一点点溃败腐烂。
二十一日,整整二十一日,他的阿爹就面目全非了,他记得很清楚。
他阿娘染上了瘟疫,浑身开始发热,躺在床上不过是几个时辰,就开始咳嗽呕血。阿娘让他们离得远远的,不让他们进屋,李浔就趴在窗口看,一整夜都没敢闭眼。
可就是打了一个盹,或许不过是那么一瞬,他阿娘就不动了,就再也没有动了。
他还有妹妹,还有一个妹妹。
于是心中再是不舍,也还是亲手烧了他阿娘的尸体,亲眼看着烈火将他的阿娘吞噬,最后化成了一抔灰。风一吹,就什么也不剩了。
但妹妹李浔也没有保住。
自身难保的乱世又怎么会有人可怜他们,附近的野菜、树根、树皮都被挖尽,什么也不剩。妹妹饿的时候挖土吃,和着不干不净的水,最后手脚都只瘦得只剩下骨头,肚子却胀得比人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