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公子本地郎(260)
一大家子人,平日嘴边总挂着“都是自家人”,可真出了事,能剩下的,好像也就只有那一点点血缘关系而已。
最熟悉的陌生人,不过如此。
陈君颢抱紧怀里的几瓶矿泉水,一手摸着墙,慢吞吞挪回手术室门前。
那盏“手术中”的红灯依旧顽固地亮着,像只不肯闭上的眼睛。消毒水的气味浓重得呛人,即便有穿堂风经过,也吹不散分毫。
他把矿泉水分给老爸和舅父,老妈枕在老爸腿上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痕,明天醒来,眼睛怕是会肿的厉害。
他在阿公身边的空位坐下,拧开一瓶水的盖子,递过去。
“嗯?多谢。”阿公喃了声,声音干涩而沙哑,接过水小心地喝了一口。
“八舅公。”陈君颢又拧一瓶水,递了过去。
“唔使,你饮。”八舅公摆摆手,目光仍盯着手术室的门。
陈君颢“哦”了一声,没再坚持,自己慢慢喝掉了那瓶水。
冰冷得液体滑过喉咙,落入胃里,渐渐沉淀下那份飘忽的空茫。
开颅手术一直从深夜持续到凌晨夜半,一开始还有几个护士进出,后来有个医生拎着个袋子出来,舅父立马迎上去询问情况。
那医生说得很快,陈君颢听不太懂他说的那些专业术语,只听懂了“做了这个手术的人,只有一小部分能够活下来……”
之后,那扇门就再也没打开过。
四周除了疲惫而沉重的呼吸,就只有夜色下那点细微的风声。
脑袋控制不住地往下点,又猛地惊醒。眼皮涩得厉害,带着被泪水浸润过后,盐分淤堵留下的酸胀。
陈君颢揉揉眼睛,看了眼手机,已经凌晨四点多了。
不知是不是坐太久,血液不流通的缘故,他感觉有些喘不上气。
他用力深呼吸了两口,试图把那些茫然的恐惧压下去。
门忽然开了。
他和舅父几乎同时从铁椅上弹了起来。
一张雪白的病床被护士簇拥着推出来,转眼间就推进了电梯。
而他只来得及看清氧气面罩下一点模糊的轮廓。
门关上了。
叫醒了熟睡中的老妈,一家人跟着护士的指引,慌慌张张挤进另一部电梯。
舅父按下楼层,电梯刚停稳,门一开,就看见阿婆正被推进ICU。
依旧没来得及看清脸,门又关上了。
再也没打开。
那个语速很快的医生又来了,长辈们立刻围了上去。陈君颢挤不到位置,只能站在老妈身后,虚扶着她的胳膊。
从刚醒来的恍惚,到得知手术顺利的狂喜,也不过十分钟。
这个瘦小的女人,抓着他手指的力道大的吓人,整个人随着那声肯定的通知,猛地晃了一下。
“接下来需要先在ICU观察一段时间,看她什么时候醒。”医生说,“老人家很厉害,都挺过来了。”
“谢谢医生,真的,太谢谢您了!”舅父一把抓住医生的手,哭得涕泗横流。
医生又简单交代了后续的事,缴费、拿药,一切都逐渐从混乱里恢复了秩序。
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松懈,疲惫就像退潮后留下的泥沙,沉沉地压在每个人身上。
舅父坚持要留在医院守着,爸妈负责送阿公和八舅公回去休息,也催着陈君颢赶紧回家先睡一觉。
他没多说什么,只沉默地点下了头。
他知道自己还有件事必须去处理。
凌晨五点。
出租车停在了派出所门前。
警徽在灯光下亮得晃眼,陈君颢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和值班民警简单说明来意后,他被领着往里面走。
路过一个小房间,门虚掩着,隐约能听见里头模糊的交谈声。
一个沉稳利落,又带着几分温和的女声,和一个断断续续,含着呜咽听不清字句的女声。
陈君怡还没做完笔录。
陈君颢皱了皱眉,没停下脚步,跟着民警进了隔壁另一间小办公室。
负责给他做笔录的是个年轻的民警,看上去没比他大几岁,姓梁,长得有点凶,眼底下挂着值班熬出来的乌青。
登记完姓名、电话、身份证号这些基本信息,问话就开始了。
气氛没有想象中的沉重,甚至还有点例行公事的懒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位梁警官一直在打哈欠。
“说说吧,”梁警官又掩嘴打了个哈欠,抿了口手边的咖啡,才继续敲字,“当时怎么动的手,还有你知道的,关于当年你妹妹和何星的事,都说详细一点。”
等梁警官给他签完《告诫书》,按完手印出来,外头的天都已经蒙蒙亮了。
“行了,先这样,保持电话通畅,后续有需要可能还会联系你。”
梁警官给报警回执“啪”地盖上章,又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抹掉眼角的泪,抬头往他身后的走廊望了一眼,“哦,你妹妹也出来了。”
陈君颢下意识回头,就看见陈君怡被梁家耀半搀着走出来。
她一直低着头,眼圈和鼻子都是红的,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软绵绵地靠着梁家耀。
陪同出来的女警看到陈君颢,对他微微点了下头,没多话,只是交代梁家耀:“好好照顾她,这几天尽量别一个人待着,保持电话通畅,后续调查有进展了会联系你们的。”
梁家耀重重地“嗯”了一声,所有注意力都在怀里的人身上。
直到陈君颢走到近前,他才抬了下眼皮。
陈君颢对上他目光,愣了一下。
认识梁家耀快二十年,他还是头一次在这家伙眼里看到这种,沉得像块结了冰的石头,又冷又硬的眼神。
彼此相顾无言,梁家耀松开了手,让陈君怡靠进陈君颢怀里。
“没事了……”陈君颢揉了揉她脑袋,呼了口气,“阿婆也没事了,你和她都很勇敢。”
陈君怡点点头,脸埋在他胸口,闷闷“嗯”了一声。
“那个人呢?”陈君颢看向梁家耀。
梁家耀怔了半秒,眉头瞬间拧成个死结:“暂时扣着了。”
他用力抹了把脸,恶狠狠地啐道:“妈的,那个畜生……”
陈君颢没接话,只是抬手,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
“草,我一想起那包得跟个木乃伊一样的傻逼……”梁家耀咬着后槽牙,“我就恨不得现在直接给他填了!妈的,就他那德行,连防腐都省了,骨头缝里早就烂透了!再过几千年挖出来,都他妈是臭的!”
他骂的有点颠三倒四,到头来也只能狠狠砸了下墙,憋出来一声,“草!”
梁家耀骂得不够尽兴,一边往外走,一边还想骂。
直到衣角被陈君怡轻轻拽了拽。
“……回家。”
梁家耀顿了一下,忙牵过她的手,应得认真:“好,回家。”
陈君颢看着他俩,也不好插在中间,默默退了半步,跟在他们后面走出派出所。
清冷的晨风一吹,才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力竭的疲乏。
他叫了辆车,把梁家耀和他妹送上去。
“那你呢?”梁家耀问。
“我自己另外回去,”陈君颢说,“先休息会儿,晚点还要再去趟医院。”
“好。”梁家耀点下头,多看了他两眼,“阿颢。”
“嗯?”
“你别老自己一个人顶。”梁家耀抬手,往他肩上轻轻撞了一拳,“有哥们。”
“是哥们儿。”陈君颢扯了个笑,“不会儿化音就别乱讲。”
“说得好像你很会一样,”梁家耀没忍住小声“靠”了一句,“走了,保证把君怡安全送到家。”
“最近多陪陪她,”陈君颢压低声音,“你不带了俩清远鸡回来么,给她做鸡煲,她爱吃。”
“得。”梁家耀冲他敬了个礼,手一摆,顺道拉上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