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82)
政府送给田笠僧的那批军械,运抵秦皇岛后就上了京沪铁路线,之后走陇海线,不日就将抵达陕西。
杜恒熙提前两日带了一队人马替换了铁路道班房内的所有人员。
运送枪械的是一辆从美国买来的钢皮车,周身涂满了蓝漆,铁路内人员都叫它“蓝钢皮”。
杜恒熙提前炸断了铁路,然后派人埋伏在铁路两侧。
凌晨时分,“蓝钢皮”呼啸而来,在抵达铁路断裂处前,司机发现了断口,急忙拉起紧急制动闸,却已经阻挡不了前进的惯性。火车车轮摩擦铁轨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交接处火星四溅,庞然大物般的火车没能及时刹车,一下冲出了铁轨,车身翻倒在道路旁。
一见火车倒地,杜恒熙从躲藏处一跃而出,朝天放了一枪。
刚从车厢内爬出的士兵,摔得血流满面,头昏脑涨,还没来得及操起武器,就被埋伏的队伍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快尽数缴械,眼睁睁看着这帮从天而降的土匪抢劫了他们火车上的货物。
控制了整辆火车后,杜恒熙开始清点其上运载的枪支弹药,将近一万七千余支,还有不少新式枪炮,所获颇丰。他私自截留了一部分,装备队伍,将剩下的尽数献给了马回德。
马回德手下虽然有五个师,但武器装备陈旧,他久欲扩军,只是苦无军械,眼下杜恒熙此举不亚于雪中送炭。尤其是截胡了中央向田笠僧的示好,让他大为开怀,感觉出了口恶气。
欣喜之下,他问杜恒熙要什么赏赐。
杜恒熙坐在水牛皮沙发中,身姿瘦削笔挺,面白眉黑,嘴唇是沾了酒液的红润。
“大帅打算就这样算了吗?”
“什么?”
“眼下兵强马壮,装备齐全,正可以乘胜追击,处理掉田笠僧等人。更何况,我们抢了他们的军械,就算中央肯吃下这个哑巴亏,田笠僧也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与其坐等他们反应过来了,向我们发难,何不先下手为强,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到时候陕北陕南一统,中央投鼠忌器,反而不敢再多说什么。”
马回德双眼一亮,杜恒熙这番话倒说到他心里去了。
“说的是不错,你打算怎么做?”
“反正枪是我抢的,田笠僧要问罪也是找我问,既然大帅没有人选,索性由我去。”
马回德站起来,在书房内背着手来回走了两趟,两道浓眉深锁,随即转过身,“好,那就由你做总司令,我给你六个旅的统帅权,你率军南征。要是打成了,田笠僧的地盘和军队都归你。”
杜恒熙站起身,唇角含笑,“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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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械被劫一事很快传至北京,却因为是日本国的私下援助,民间此前早因二十一条丧权辱国而群情激愤,喊出了“有图破坏中国之完全者,必以死力拒之,中国虽弱,然国民将群体殉国!”的话语,安朴山担心舆论压力说新政权与日本交好,因而不敢公开处置。
当初金似鸿是力推与田笠僧结盟之人,想要借力打力,让陕西军阀窝里斗,自相残杀,一举除掉马回德,扶持一个听话的督军。
却没想到马回德会洞悉他们的密谋,来了个黄雀在后,白捡了个便宜。
安朴山雷霆震怒,金似鸿首当其冲被问责,甚至由于旁人挑唆,金似鸿耽搁陕西这么久,刚回来就出了这样的乌龙,很难让人消除疑心,觉得这怕不是早有预谋。
由此,安朴山不仅明里责骂,暗地里还将他解了实权。
金似鸿在中央政府内不受信任,被排挤在外,放眼过去,都是小人在位,索性称病请假,幽居在家。
装病装久了,一来二去,竟然真的病了。二月一过,就染上春寒,发起了烧,索性心安理得地不问政事。
金似鸿一贯身体强健,久不生病,而今一旦倒下了,病却来的气势汹汹,摧枯拉朽。他心知肚明这不是什么春寒,而是心忧内患,心病不除,自然好不了。
白玉良来看望他,劝他不要消极,还需振作精神。
眼下金似鸿虽然失了安朴山的信任,白玉良倒凭着自身进退有度的分寸感在官场间游刃有余,并未受波及,还算风生水起。
金似鸿原先还兼职管着警备司令,现在也被白玉良接手过去。
白玉良来时,金似鸿靠坐在床上看书,唇色发白,脸庞瘦削。听到动静时才抬起头,不知闻到了什么,浅蹙了眉,鼻子轻轻动了动,“你身上好香,是哪里染上的?”
白玉良用手拍打了下衣服,“可能是白兰花的味道,你院子里种的,最近刚开,白色的一大片,避都避不开,经过时就惹上了。”
金似鸿点了下头,面无表情地说,“你去折一枝给我。”
白玉良有些好笑,觉得金似鸿真是病糊涂了,心理软弱,才会这样留恋花草,但还是依言给他折了一枝回来。
金似鸿接过,放在鼻下嗅了嗅,握着长枝的指尖白得近乎透明,长而浓密的眼睫鸦羽似的垂下,惯素冷峻的表情柔和了一些。
白玉良盯着他看了会儿,才后退一步坐下,“你明知道这事是谁做的,怎么不告诉总理?”边说边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你还是舍不得吗?”
金似鸿手指轻抚过花瓣,听到白玉良的问话,才小心地把花枝放到一边,再抬起头,眼神却一下阴戾起来,“说了有什么用,证明自己识人不清,被人耍了一通吗?”
白玉良喝一口茶,茶水是冰凉的,下人并没有及时换水,只能勉强咽下,“这样说来,杜恒熙的确比他父亲更胜一筹,真是能忍,明明都盘算好了,还能这样虚与蛇委地周旋,一切都可作为武器,包括他自己。”说到这,顿了一下,白玉良半抬眼皮,敏锐地发觉金似鸿的眼睫正脆弱颤动着,白玉良突然有种恶毒的快意,知道自己是戳中了他的痛楚。
金似鸿低垂的双眸幽深,半似自言自语的说,“我不能怪他,他太难了,一下子从高处跌落,任谁都受不了,又遭受那样的虐待,他就算有不对,我怎么能忍心再伤害他?”
白玉良冷了眼神,“你倒是很怜香惜玉,可惜别人并不领情。”
金似鸿咳嗽了下,片刻后将视线转向白玉良,眼白中有因咳嗽而泛起的红血丝,一字一句说,“如果非要有人去毁了他,也只能是我,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欺辱他,伤害他。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白玉良端着茶杯的手僵了下,无话可说。对走入偏执的人,总是无话可说,无言可劝。
金似鸿这边病的缠绵滞重,久不见好,杜恒熙这边却势如破竹,顺风顺水。
他早就看中了原先吴新成的地盘,觉得这里可攻可守,机动灵活。
吴新成死后,金似鸿撤离,军队由原来的参谋长接手,那是一个不擅交攻的谋臣,杜恒熙眼下兵强马壮,而金似鸿又早把吴新成的军队打了个七零八乱,只剩散兵游勇。
他捡了这个空隙,试了试自己的指挥能力,结果很轻松就将吴新成的地盘打了下来。投降的收编,不肯投降的则放他们回乡。
加上这批人马,杜恒熙手中的军队已有一个师的规模,形成了不容小觑的力量。
他现在雄心勃勃,又恢复了点往日的荣光,可以放手一搏了,却并没有乘势追击,即刻翻山。
他这样虚实难辨的举动,把隔山相望的田笠僧惊扰得整夜睡不好觉,匆忙排兵布阵,频繁演练,等待着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
营地的指挥室里,小石头——现在叫于斯年,剃了层贴头皮的青茬,脱下了一贯的粗布短裤,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军装。
弯腰蜷缩惯了的身姿挺拔起来后,竟然肩宽背阔,身高腿长,青头皮下的一张脸棱角分明,浓眉大眼,除了黑了些,皮肤糙了些,倒也称得上器宇轩昂,是个有希望的年轻人。
杜恒熙一手握着指挥鞭,来回打量了他一番,很满意他这幅新形象,不禁夸了他两句。
于斯年一被夸竟然露出了害羞的样子,嘴巴一咧,露出一口耀眼的白牙。
他两步跨过去,还是一膝盖跪在了杜恒熙面前,杜恒熙在这一变动下,仍是八风不动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