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43)
杜兴廷不是第一次遭遇暗杀,只是他修身养心在天津这么久,这次暗杀来的出乎意料。
他猛地一拍驾驶座的靠背,对司机喊,“向后退!立刻掉头原路返回!”同时一手抽出腰上别的手枪,利落地拉开保险栓上弹,另一只手压下坐在他身旁的白玉良的后背,让他蹲下身躲到座椅后。
杜兴廷降下一点车窗,探出半个身和对面来人开始了枪战,子弹你来我往,打到车身发出清脆一声。对面火力太猛,他两枪放倒一个后,估算了一下人数,不再恋战,缩回身,升起车窗,催促司机立刻离开这里。
车辆迅速掉头后撤,轮胎在湿滑的地面打转,溅开一大片水花。
方向盘打死,一个大转弯,撞烂了路边摊贩支起的竹架,大街上狼藉一片。刚刚掉完头,就发现后头也出现了两辆黑车,呈两面夹击的形势,彻底将杜兴廷堵死在了道路中间。
子弹像雨点一样打在防弹玻璃上,密集的攻势让材质再好的玻璃也呈现出蜘蛛网般延伸的裂纹,看得人心惊胆战,好像随时会支撑不住。
前挡风玻璃已经碎裂得看不清前方道路,司机不是什么没经历过生死场面的小伙子,但一时也不知道何去何从。
杜兴廷目光沉沉地看着两辆车之间狭窄的通道,对司机说,“加大马力,冲过去!”
汽车瞬间发动,几下换挡后,气势汹汹地朝前方堵着的两辆车撞了过去。车身相撞,金属摩擦,车厢内的人左摇右晃。杜兴廷的车分量重,材质坚固,都是以军车的标准量身打造,竟然把那两辆车撞得掉了头,硬生生从中间的狭道挤了过去。
只是车前灯被撞碎,车头凹进去一块,行驶启动毫无问题。
几个杀手见人逃脱,纷纷上车追赶。
子弹在后面紧追不舍,但杜兴廷既已逃出包围圈,不由松一口气。知道他们追不上了。
果然车子七歪八扭的又过一条街后,后头追击的车辆已经不见踪影。
防弹玻璃上都是裂痕,如蛛网般密密麻麻,所幸坚固,一颗子弹都没有射进来。
杜兴廷死里逃生,坐在后车座上,冷汗在后背凝结了一层。
白玉良从后车座下钻出来,一张小脸煞白,杜兴廷看他一眼,“怎么样,没事吧?”
白玉良摇摇头,“没事,是谁派来的?”
杜兴廷把枪插回后腰,“不清楚,得好好查查。老李,把车直接开回家。”
“是。”
开到半途,引擎盖那儿却开始冒烟,估计是之前撞车撞出了问题。白玉良对这边路熟悉一点,指挥着司机找地方停车察看。
车停在一条僻静的车道,笔直的一条,异常狭窄,一辆车就把过道堵的死死的,人只能侧着身子过。也就不用担心会有旁人突然冒出来。
司机下车查看发动机的情况,支起了引擎盖。白玉良和杜兴廷坐在车内。
“你刚刚有受伤吗?”白玉良靠近他一点,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
杜兴廷为平复心情,开了车窗,燃起一根烟,感受到白玉良的靠近和语气中的担心,就用空闲的另一只手在他放在自己胸口的手背上拍了拍,“没事,我命大着呢,死不掉的。战场上都没死,这七个八个小喽喽就能要我的命,也太看得起他们了。”
一句话尚未说完就戛然而止。
砰的一声枪响。
左边太阳穴穿过一颗子弹,杜兴廷躯体僵硬,大睁着双眼,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向白玉良的方向扭转头,死不瞑目地看着他。手中夹着的烟掉落在车垫上,身子轰然向下倒,上半身栽在前座靠背,跪下来的膝盖碾灭了燃着的烟头。
司机听到枪响跑来察看,被白玉良抢占先机,从开着的车窗内*击,一枪爆头。
司机的手还搭在枪把手上,双目圆睁,人却已向后栽倒在水坑中。
白玉良在电光火石间解决掉了两个人,手枪的后坐力震得双手发麻,枪膛滚烫。他张大嘴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推开车门,检查了司机的死亡情况,然后把枪插回了腰间,用外套盖住。
他重新返回车上,车厢内全是迸溅开来的脑浆和血,红白一片,腥气作呕,他却像是失去嗅觉一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死去的杜兴廷。
他仍然胆怯,颤抖着把手放在杜兴廷的鼻子下探了探,确定没有了气息。可睁着的那双眼睛太吓人,好像随时都会一跃而起地爆发怒火。会掐住他的脖子,指责他为什么恩将仇报,为什么要杀死自己。会把他关到黑屋子里,绑到床上,扒光衣服,让他赤裸着身子苦捱,直到神经错乱的求饶。会在他成人礼的晚上,撕碎他的裤子强奸他,让鲜血疼痛与屈辱成为他人生分水岭的纪念。
往事不堪回忆,回忆了就只剩恐惧与仇恨。
他曾经逃走过两年,回到了乡下老家,踏踏实实卷起裤腿当起了农民。他的村子在两个军阀势力范围的交界,常年战火,村子里的人大都逃难走了,留了很多闲置的土地。他找了块无人要的荒地,清理杂草,买来了种子,对未来毫无期待地住下来,活一天算一天。
后来他救了一个被土匪抛弃的孤女,身上长了烂疮,被丢弃在路边无人理睬。他把她拖回家,用清水洗干净,熬粥煮菜给她吃,自己钻研草药给她治伤,一点点把人给治好了。女人的皮肤上有深深浅浅的疤,但还能看出五官清秀明丽,受过良好的教育,反倒是自己,大字不识一个,说话粗鲁直白,常闹出笑话。两人搭伙过日子,都是受尽了苦楚封闭内向的人,互有戒心,但陪伴着也有了点活着的滋味。
过了两个月,孤女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原来她被丢弃时已经怀了身孕,那群土匪还给她留下了一个孽种。孤女曾经想要自杀,快走到中央被河水浸没时,肚子里的宝宝踢了她一脚,她承受不了地哭起来,泪流满面地又走了回来。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尽头的茅草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晕出温暖的光辉。
白玉良看着浑身湿透的女孩,走上前抱住了她,问她愿不愿意嫁给自己,孤女点了头。
没过几日两人就简陋地成了婚,无媒无聘,只有天地为证。白玉良走去镇上,当了一套过冬的衣服,给她买回来一对素戒指,这下连信物也有了。又过了几个月,孤女生了个大胖小子。眨眼间,孤苦无依的白玉良竟然也像模像样地有了一个家,成了顶天立地的一家之主。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从田垄间能看见家里燃起的炊烟,织布机终日嘎吱嘎吱地响动,饭菜的香味混着婴儿的奶香,每夜的睡梦中嗅着这股味道,白玉良陷入一种平凡的幸福感中。
可没想到,他们村周围土匪太过猖獗,中央派了兵过来剿匪。领队的正好是杜兴廷手下的人,曾和白玉良一同在军营里服过役。当天白天打了个照面,晚上杜兴廷就坐着卡车到了。
白玉良刚逃出一里地,就被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给摁住,被五花大绑地以逃兵的身份绑回来。他的妻儿瑟瑟地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第一次看到这种阵势已经被吓蒙了。
杜兴廷用马鞭的鞭梢挑起白玉良的下巴,黑沉沉的双目满是阴翳,“那是你的孩子?”
“求求你了,饶了她们,”白玉良惶恐至极,膝行过去苦苦哀求,“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知道错了,我绝不再违背你。”他深知杜兴廷的脾气,表情越是平静便越是暗藏怒火。他在逃跑时,头被枪托砸了一下,现在头晕目眩,意识恍惚,仍然预感到了大祸临头。
果然杜兴廷一脚踢开他,从腰侧拔出枪,转身一枪就要了两个人的命。被女人搂在怀里的孩子还在襁褓中,连哭都没有一声,子弹穿过婴儿的头颅打中了女人的胸口。
枪响好像炸弹一样在耳边爆开。
白玉良一眨不眨地看着溅在墙体上的血和滑坐在地上的女人,蓝色的衣襟晕开一大片花朵般的血迹,临死前还死死把婴儿摁在自己的怀里,却没想到只是方便了子弹的穿透,加速了死亡的进程。
他感觉时间静止了,心脏被撕裂了,空气里都是血腥味,有一种恶心欲呕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