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82)
“你才是狗!你是一条癞皮狗!”商细蕊恨道:“这就去干死原小荻!”
商细蕊发出这般雄心壮志,等真的到了饭馆,人却依然沉默又老实,别提有多乖了。只是气色不大好,全然没有过去见到原小荻时的羞怯样,脸上挂怨气横生的挂着四个字:还我俞青!
程凤台拍拍商细蕊的背,贴他耳朵说了一句:“去,干死他呀?”
商细蕊横他一眼,默默地不吱声。
商细蕊的态度,原小荻当然也觉得了,很热情地招待两位坐下然后布菜。商细蕊一言不发,都是程凤台在和原小荻寒暄。
原小荻首先举起酒杯,对商细蕊道:“都怪原某人治家不严,丢了自己的面子不说,给商老板添了这么大的乱,实在过意不去。”
商细蕊端酒杯很冷淡地和他碰了一个,很冷淡地回了一个“哦”字。
商细蕊在不待见的人面前,也就不害羞了,只管甩开腮帮子吃大肉,吃得满嘴流油。原小荻和程凤台谈话中间几次留意到商细蕊,知道他气还没消,心想但是他也不用撑着自己来泄愤嘛,难不成是想糟践点儿钱出出气?果然孩子气呵!这么一想,微微一笑,立刻给添了几道最奢侈的山珍海味。商细蕊都给装肚子里去了。原小荻哪里知道商细蕊过去跟他是假客气装斯文,今天才是正常饭量。
等吃到一定程度,原小荻看商细蕊吃得耳朵尖红彤彤,衣领扣子解开一只,嘴角轻轻带着笑,这时候应该是最好攻克的了,便温柔地向他打听俞青的下落。
商细蕊停下筷子露出怅然之色。程凤台笑着看了一眼原小荻,暗想,原来这才是今晚的正题。
“俞青不告而别,应该去了南边。她被你家里人打伤了,伤痕累累,路上能不能平安都悬乎。而且还破相了,说不定不能唱戏了。”商细蕊夸张得在点儿,诈人诈得很认真。原小荻听得魂飞魄散,半晌不能回神。商细蕊此时重新打量这位昔日的名角儿,奔五张的人了,脸上已失去光润,暗淡而疲倦。因为世俗舆论所累,努力抹杀掉前半生的历史。自诩爱好琴棋书画,可是却终日干着铜臭的买卖。蝇营狗苟挣了十几年,终于挣了俩破钱,挣了个儒商的格儿。家里一窝糟心娘们儿憋着劲的生儿子,明争暗斗。原小荻就是个披着一张风雅皮的大俗人!商细蕊就不知道俞青究竟看上他哪儿了,这不是瞎了眼了吗?他除了昆曲唱得确实很好之外,一点儿也没有别的可取之处。商细蕊转脸看向他的二爷,这是个吃喝嫖赌实打实的俗货,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女人,喜欢黄金,喜欢享乐,好就好在他从来不装犊子,从来不加以掩饰。坏得张扬,就显得可爱。商细蕊觉得自己真有眼光,愉悦之下,给原小荻补上一刀:“俞青孤苦伶仃一身是伤,指定活不成了。”
原小荻愣愣地看着商细蕊,一扭头,双目落泪,居然哭了。
程凤台尴尬得不行,略微安慰了两句,究竟这种非婚不明的关系,也无法往深里说。商细蕊在那儿带着种研究和稀奇的神情,盯着原小荻看之不已,他不会明白一个大男人当众落泪是多丢面子,多情不自禁的一件事。程凤台赶紧拿围脖拴上商细蕊,牵着他迅速告辞走开。原小荻伤心伤肺的,也顾不得挽留他们。
一出门,程凤台就捏一下商细蕊的鼻子:“商老板,坏蛋啊,真把原小荻干哭了。”
商细蕊吐出口气:“他可真是窘死我了!现在哭还管什么用?早干嘛了!”一面快乐道:“我为俞青报仇了!”
程凤台道:“看来原小荻对俞青还是很有感情的。”
“那他为什么不娶她?”
程凤台又要说点迫不得已情况复杂之类的话,商细蕊一挥手止住他:“不能娶她就什么都别说了,原小荻还不如肠子腥有担当呢!”
两人坐上车子,程凤台无意识地握了一把商细蕊的手,想看看他着凉了没有,一边说道:“我也不是不能让你进家门嘛?”
商细蕊莫名其妙:“你怎么老爱拿我们和那些男男女女打比方?我又不是女的,我只要每天和你玩就可以了。他们一男一女的这种感情,不结婚就不行,在一起就奔着筑一个巢,下一窝蛋!”
程凤台被他这个比方逗乐了,拍拍他的脸:“太损了!你又是谁下的个小王八蛋呢?”
商细蕊好像被表扬了似的,摇头晃脑的还挺高兴。
第61章
这一年打头开始,就不是什么好征兆。倒不是指俞青的事,俞青的事属于感情纠葛,自己再苦,旁人看来也算不得什么。等她到了上海以后安顿下来,和地方上几个名伶相处得非常好,寄来一封信和一些甜糕龙须糖给商细蕊,说要在上海苏杭等地暂时扎根,请商细蕊以后到那里走穴的话找她来玩。信里的口吻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的,谈了一些江南的风物人情,看来是把心散开了。然而在北平,商细蕊顶礼膜拜的一代名伶侯玉魁真真是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
侯玉魁是抽了半辈子大烟了,染上什么毛病就特别难治,药物很难起到作用。一开始只是因为多吃了一口炖蹄髈,有点拉稀,渐渐就发展成为烟漏。等病势传到商细蕊等人耳朵里的时候,老头儿已经沉疴难起了。杜七随叔叔杜明蓊带了个西医一道去探病,杜明蓊与侯玉魁还是当年在紫禁城里的交情,谈不上有多深厚,但是把这老戏子当做一件御用的旧物那么爱惜着。带去的医生给注射了一瓶抗菌药水,当然还是无济于事的。杜七回来对商细蕊叹气说,侯玉魁这次算是大限将至了,已经不认得人了,说着眼眶一红,心里非常难过。
商细蕊也觉得非常难过,难过得连和程凤台腻歪都没心情了,急忙赶去看望侯玉魁。侯玉魁身边只有徒子徒孙们在旁照顾着,他们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怕担责任,絮絮叨叨与商细蕊解释侯玉魁因为笃信中医,不肯使用西医的法子,灌汤药不及直接往血管里打药水管用,这才把病情耽误了。商细蕊可不耐烦听这些,看看侯玉魁的脸色,估计他这回确实要死。想到过年给侯玉魁拜年的时候,还伺候他烧了两个大烟泡,侯玉魁依在烟榻上说了半天梨园掌故,说到昆曲之所以由兴向衰的种种道理,甚至于新戏该怎么创,徒弟该怎么教,顺便把当今的好角儿给数了一遍。今天想来,仿佛是有种交代遗言的兆头。
商细蕊不禁热泪一涌,坐到床前拽着侯玉魁的手:“爷爷!您可不能走啊!咱老哥俩还没好够呢……”
几个徒弟们面面相觑的,看不懂这位角儿和他们师父到底认的是个什么辈分。
侯玉魁靠着吊盐水强行支撑了一段日子,没熬到榴花开就走了。商细蕊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面颊上的抓伤早已痊愈,正在后台快乐地听程凤台讲笑话,一边卸妆。琴言社的当家钮白文神色哀痛地来传递这项讣告,后台顿时一片死寂的,然后一片唏嘘。商细蕊慢慢站起来,发出“啊!”地一声,又慢慢坐了下去。
钮白文见证了侯玉魁商细蕊这对忘年交的情谊始末,对商细蕊态度诚恳地劝慰道:“老侯这把年纪了,上跟太后佛爷驾前争过脸,下跟升斗小民堆儿里受过捧。也算值了!咱们都不要太伤心,把他老人家的身后事办风光了最要紧。”随后道:“我说商老板,老侯儿孙不济,最大的孙子今年才十岁,侯家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我钮白文是有多大力出多大力,没得推辞的!您是咱北平梨园行里头一号的人物,您可得挑大梁啊!”
商细蕊呆呆地点头:“哦!”一想又道:“我太年轻,哪够格!还有几位老先生在呢!”
钮白文只当他在谦虚,笑道:“年纪轻怕什么,您名声可不轻!”站起来拱手告辞了:“您留步吧,别误了戏。我还得跟那几位角儿报丧去。”
商细蕊闷闷不乐地过了一晚上。第二天停了所有的戏,披麻戴孝与侯玉魁的徒弟家人以及几位角儿一起守灵。他虽有一片孝心,耐不住头天夜里就觉出无聊来了,守着香烛,往盆里化纸钱,这样幽静有一丝寒意的夜,周围素幔白帐的。商细蕊就想应个景儿,轻轻地在那哼唱侯玉魁的名剧《奇冤报》,说的是一个鬼魂显灵报仇的故事。他深得侯派神髓,把几个徒弟们听得是寒毛林立,直央告他:“商老板,好老板,回头师父大殓您可劲开嗓!别现在吓唬我们呀!”
商细蕊道:“我怎么吓唬你们了?你们师父的名段,你们听着应该觉得亲,有什么可怕的。”
下首一个年幼孙女儿熬不得夜,刚才打了个小盹儿,睡梦里被商细蕊幽凉旷远的戏腔唤醒了,睁眼也分不清是不是做梦,怕得抽噎大哭,一定说听见爷爷在唱戏。把几个媳妇也唬得够呛,借口说要哄孩子,抱走了孩子就没有再回来过。
商细蕊撇撇嘴,不情愿地噤了声。
守到下半夜,商细蕊也觉得困劲儿上来了,支着头打瞌睡,就觉得有人捏了捏他的耳朵。惊醒一看,居然是程凤台。程凤台打完十六圈麻将,夜间活动散了场,心里惦记商细蕊,就借着吊丧来找他。看到商细蕊醒了之后还会一直捂着耳朵搓来搓去的,觉得他实在太憨了,当众就对着他笑开了。
这里可不比在水云楼后台由得他们卿卿我我,这里是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商细蕊搓着耳朵警觉地环顾一圈四周,几位名角儿们立刻别过眼睛当没瞧见。
侯玉魁的大徒弟连忙给找台阶,笑道:“程二爷有心了,这个点儿还想着赶来给师父上香,不枉我们师父病前那阵还念叨您呐。”
程凤台沉痛道:“我和你们师父当年在安王府认识的时候,可是详谈甚欢,好交情啊!我顶喜欢戏,老侯也爱给我说戏,多实诚的一老头!当时我就劝他少抽两口大烟,他说不怕,武生的底子,身子骨壮着呢!我还答应送他一只紫玉的烟嘴儿。谁想得到,哎……这两天我赶巧抽不出空,明天白天再正式来吊唁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