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129)
程凤台唯恐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格外的多一点,把婚礼的事情东问西问。程美心埋怨道:“别提了!司令不用说。我们家大公子号称是特为赶回来吃喜酒,口口声声心疼妹妹的,结果呢,一到北平就东奔西跑,跟几个当官的串来串去,成天也不知在忙什么,根本指望不上他!全是我一个人的事!”她喝了一大口茶水,起身找出两张描金大红喜帖,道:“范涟弟弟那边的请帖我就不去送了,实在抽不开身。自己家里人不讲究,改天见了面,你就替我给他吧!”
二奶奶也起身笑道:“姐姐跟我来,我这有一块整幅的三色金料子,你看看三小姐做喜服用不用得着。”这就把程美心的随从和程凤台全搁着了,单独带程美心去了后院厢房,一进屋,她就关了门,神情肃然地问程美心:“姐姐,昨天堂会到底怎么回事?二爷身上的伤,是不是教商细蕊打的?”
程美心呆了一呆,问:“二弟受伤了?伤得厉害?”
二奶奶忿忿地说:“桂花瞧见的,错不了!说浑身一片连着一片的青!他还跟我捂着装傻呢!我是不与他当面撕扯,反正问到脸上,他也没一句真话!”
程美心拉着她的手拍了拍,真诚地说:“这事你就不问,我也打算告诉你的。”接着两个人促膝而坐,程美心叙叙地告诉她商细蕊当众殴打常之新,曹大公子劝架,同样遭到商细蕊攻击的残暴场面。那口吻语态,简直就像见了鬼一样,直教二奶奶毛骨悚然的。其实程美心坐在前排,对后头发生的事看得不全,商细蕊为什么打的常之新,曹贵修与商细蕊谁胜谁负,她全凭想当然,她就是为了要抹黑商细蕊:“然后二阿弟就把他拖了走了,他还张牙舞爪的呢!要说二阿弟身上有伤,我看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在二奶奶以为,商细蕊纯粹是一个被包养在外的姘头姨太太的角色,擅长各种勾引爷们的技巧,以狐媚妖巧取胜。然而他居然敢使脾气,与金主东家动手,真是自绝前程,难以想象,惊骇道:“他怎么敢打二爷?”
程美心哈地一笑:“嗨唷!他连我们家大公子都敢动手!我们大公子那是有功夫的啊!”她忽而脸色一变,阴下脸来恨恨地说:“他就是个神经病!你是不知道,他刚到司令身边那会儿,颠三倒四,痴痴傻傻的,有时候睡一觉起来就不认得人了,净说点怪话,真吓死人了!我怕他发毛病伤着孩子,就找大夫来给他瞧病吃药,他还不乐意!我不是在讽刺他呀!他啊!就是被梦萍妹子刺激疯了!时不常的要发作!”
二奶奶更想不通了:“二爷能看中他,可不是中邪了吗?”
相比起二奶奶总把丈夫看做一个没有心肝的好色之徒,一个不带思想的为肉欲驱使的男人,程美心对弟弟的了解更为深刻。她很清楚,程凤台对商细蕊,根本就不是财色交易那么简单的事了,犹豫着,终于将那天曹公馆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二奶奶:“……后来我在门外听着,二阿弟和司令摊牌说……说商细蕊是他的人,以后不许别人碰了。把司令气得拿枪指着他,他还挺倔,也不改口,像是有了真心似的。”
二奶奶听得愣愣的。程美心倾过身子,与她细语:“所以上回我忙着劝你留神,管住二阿弟的手脚。你现在要把赵元贞说给他,他哪肯要啊?过去和赵元贞再要好,到如今也是旧不如新。当然了,阿弟要是和他玩玩的,我从一开始也就不着急了。怕就怕阿弟当了真,沾上这么个东西,要闯祸的!你忘了张大帅怎么死的?”
被她这么一说,二奶奶心里的主意全乱了。要是说年轻的时候见不得程凤台有个故事是因为吃醋,现在,至少在商细蕊的事上,则是忧心和恐惧的成分居多——程凤台轧上坏道了!落进坏人的陷阱里去了!如果赵元贞这根拴夫绳不管用,她就彻底没招儿了。把程凤台关在家里,总不是长久之计;逼他和商细蕊一刀两断呢,以程凤台的油滑,嘴上肯定答应得好好的,出了家门该怎样还怎样。反正她就是管不住他,拿他完全没有办法!二奶奶心里纷乱,赌气说:“他对妖孽有了真心,我能怎么着?我几时真的管住他了?全看他良心了!”
程美心立即接口道:“二阿弟良心是好的!”但是光看男人的良心,似乎也不太可靠。程美心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一劳永逸,斩草除根的好主意,只能反复叮嘱一条她们做太太最要紧的立足之策:“家里的账本,你查得还清楚吧?”
二奶奶点点头。
程美心道:“我早告诉过你,千万要把二阿弟的经济看住了,凡是出入大笔的钱,你得多长个心眼,把伙计招来问仔细再支给他。二阿弟傻,商细蕊可不傻!商细蕊图他什么?难道就图他是个小白脸?还不是为了钱!把钱管住了,你看吧,没有三五个月,你就不逼他们分开,商细蕊那方面还要提出分手呢!等着花大钱捧角儿的人有多少!商细蕊能撂着他们,干陪着阿弟一个人玩?阿弟连司令都不让,还能让给别人分一口?你看吧,到时候准得散!”
二奶奶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当天下午就把察察儿唤来,协助她将账本和支票根清点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值得疑心的地方。想想程凤台手里那点活络钱,要捧商细蕊这么大的角儿,必然是不够的,心里略微稳了一稳。攥着程凤台的钱,也就等于攥着他的人了。
程凤台与商细蕊相好,谁见了都道是钱多得花不完的,买了名气响得顶了天的一场风流。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不是那样的,除了他们自己,唯独小来也知道。小来掌管着商细蕊一切存款头面首饰等资产,谁给添了点儿物件,小来记得比商细蕊还明白。商细蕊只要程凤台的一份真心,别的都不在乎,她可替商细蕊觉着吃亏!这个程二爷,送两件头面首饰是有,但是始终不曾在商细蕊身上花过大钱。商细蕊所有的入幕之宾里,数他最占便宜,最不要脸!
第二天程凤台进了商家门,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样自在。他早在商细蕊这里预备下一套拖鞋毛巾之类的起居用品,进门了换鞋换衣裳擦脸,然后也不必人请,他自己取了筷子盛饭就吃。那一套做派,和商细蕊好像两口子似的!教小来八百个看不惯!商细蕊却也不觉得是被占了便宜,只觉得程凤台和他亲,觉得很温馨。
一面吃饭,程凤台问他:“角儿,咱们今天怎么安排?我好给你备车收拾行头啊!”
商细蕊笑了一下点点头:“你问得很好,很自觉,有点儿跟包的意思了。”
程凤台搁下筷子向他一拱手:“谢谢商老板夸奖。”接着掇筷子继续吃。
商细蕊道:“这阵子我要排戏,不会客,戏也减了一半了。你跟着我随时待命!”他刚说完,程凤台痛得一吸气儿,拿着筷子的手甩了一甩胳膊,低声道:“好嘛,你这下手也太狠了,我疼到今天!”
商细蕊用筷子挑开程凤台的衬衣,往里看了看他的肉,毫不心疼地说:“你太嫩了,当年我……”
程凤台道:“好了好了,当年你爹拿那么粗的棒子夯你,你还活蹦乱跳的,是不是?我哪能和你比?我多没用啊!”
商细蕊点点头:“你知道就好。”然后一字一顿,慢慢地,很认真地说:“你以后再敢合伙肠子腥骗我,再敢给别的唱戏的鞍前马后做事,我还得打死你,你服不服?”
程凤台搛了块红烧肉放到嘴里,眼皮撩他一眼,心里面很亏:“服!特别的服!”
小来在旁听了,不禁芳心大悦。商细蕊那没轻没重的一把子力气她是知道的,她倒想扒了程凤台的衣裳看看他被揍成什么样儿了好痛快痛快。然而等她收拾了碗筷,泡了一壶茶送进来,情形整个儿又逆转了!程凤台大爷似的坐在太师椅上,商细蕊站在他背后,两手替他揉着肩膀!程凤台一脸享受至极,嘴上还在埋怨:“好,就这,再轻点!哎哟!小东西,你打死我……打死我有什么开心的?你得守寡去!”一边拍拍他手背:“再轻点儿!捏死我了!”
商细蕊嘴上不让人,大声呸他:“守屁的寡!你做梦吧!”手里却一点儿也不松懈,给程凤台这里捏捏,那里揉揉。他是个极不知道疼人,也极没有耐心的粗糙小子,肯劳力给程凤台捏两下就算难得,服务超过三分钟就呆不住了,正好黎巧松周香芸和几位师兄师姐也来了,他二话不说,撂下程凤台一溜烟地跑到院子里去。但是程凤台也满足了,站起来跺脚拧胳膊地活动了一遍,美得像吃了仙丹一样。小来也给气堵着了,眼睛瞪着程凤台,觉得商细蕊又被使唤了,又吃亏了。
杜七给写的新本子《赵飞燕》大功已成,只欠排练。除了最后走台,他们的排练场地一向是在商宅,就因为商细蕊的懒。商细蕊先和师兄姐们好好地咿咿呀呀排着戏,忽然与一段唱腔较上了劲,盯住黎巧松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试验其他的格式。黎巧松一直都很配合,商细蕊点一个,他就拉一个,而且还得反复的拉,使商细蕊反复的试。时间久一点,师兄姐们都瞧出来商细蕊在闹病了,纷纷找地方坐下喝茶,不去理睬,只有周香芸非常虚心地侍立在旁。商细蕊在那儿和黎巧松着急,这不行那不对的,黎巧松总是一张阴沉的面无表情的脸,人也看不出来他是生气了没有。
程凤台看了看手表,对沅兰道:“好家伙,这都快两个钟头了,你们班主真能矫情的。”
沅兰悄声道:“今天算是泡汤了,这还排什么呀?咱们还不能走,一走他还得发脾气!一班人全陪他熬性子!”
程凤台冲商细蕊一点下巴:“他总这样?太招人恨了!”
沅兰撇嘴一笑:“可不是嘛!”
程凤台眼睛向她一溜,压低声音道:“大师姐恨不恨他?”
沅兰哪敢说恨,哟地笑道:“我可不敢恨财神爷!还吃饭不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