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153)
程凤台一眼都不带瞧他的,摇下车窗探出头去,也不瞧商细蕊,只对李天瑶笑道:“李老板,不好意思,我要和商老板有点事,委屈您喊黄包车了。”说完,半眯着眼睛神色不善地冲商细蕊扬了扬下巴,活脱脱就是一个流氓痞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已经不带装儒雅了。商细蕊没有感觉出这些细节,蓦然重逢,心里别提有多激动了,滴溜溜地小跑过去拉开副驾座的车门,毫无良心地说:“云少爷,麻烦你也喊一辆黄包车,我们要去办事!”
盛子云就这样被撵到大街上,眼看自己家的汽车一路开远了都没反应过来。李天瑶意味深长地砸着嘴说:“嘿你说,程二爷这么大老远跑一趟上海滩,就为了来找商老板‘办事’呀?这也太憋不住啦!现开着房间,俩人还往外头去!”
盛子云猛然间什么都听懂了,什么都明白了,一脸刷白地站那发呆,就觉得后背一层冷汗,手脚却是软的,仿佛受到了巨大的肮脏屈辱。李天瑶往下三路里畅想了一回,越想越乐呵,自顾自笑了一串之后替盛子云喊了黄包车,盛子云竟连这天晚上是怎么回家的,都没有知觉了。
李天瑶以为程凤台有钱有闲千里寻欢,其实不然。上海连着几年闹罢工,闹学潮,这一回居然闹到了纱厂头上。年后纱厂工人们要求涨工钱,要求和东家说话,一天不见人,一天机器就不转。上海的事情,自然全是程凤台的事情。赶巧安王府的老福晋没了,范涟沾着亲戚要去治丧。程凤台大冷天的翻车倒马奔波在外,和工头们扯皮还没扯完,出门就听见商细蕊那一档子事。已经嚷嚷得全上海都知道了,再看照片报道,也是有鼻子有眼的,全是商细蕊平日干得出来的蠢事。
程凤台扭头就来抓人了。
商细蕊此刻心里真是欢喜无比,他既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又不会卿卿我我,搂搂抱抱。他表达欢喜的方式是调戏似的捏了一把程凤台的胳膊,然后攥起拳头,使劲捶了一下程凤台的胸膛。程凤台吃痛之下,气得要命,把一卷报纸拍在他脸上。商细蕊展开报纸眼睛一扫,就看见自己的尊容与大名,呆了一呆:“这是什么呀?”
程凤台气得都结巴了:“你念念念……念念!”
商细蕊看中旁边一条广告,一字一咬给他念念:“专治砂眼!砂眼是病,不治能瞎!”
程凤台没绷住,露出一丝笑纹,立刻扭头把笑意抹了,但是也来不及了,商细蕊都瞧见了。程凤台腾出一只手来戳着报纸,怒道:“你来上海就干这?”
商细蕊理直气壮的:“我没干啊!”两三下把报纸揉了揉,从车窗外一扔,冲程凤台拍拍手:“我什么都没干!”
程凤台本来也不信商细蕊如传言那般对吴月来着了迷,气是气他年轻单纯,一不留神反而上了老牌交际花的当,要被人家采阳补阴了。现在看商细蕊睁眼说瞎话跟他耍流氓,怒意是真上来了,胳膊勾住商细蕊的脖子勒了勒:“那我们去找月来姑娘说说话,你给我介绍介绍。”这一路的方向居然真的是月来书寓,说话间就到了大门口。
程凤台吼一声:“下车!”
商细蕊摇摇头:“我不!”他两眼眨巴眨巴瞅着他,像委屈,像撒娇,非常警觉。
程凤台不信治不了他,开了副驾座的门,要把他拖下来。商细蕊扭过身子扒住椅背,两脚一蹬一蹬地踢程凤台。程凤台稍一近身就挨驴蹄子,白围巾被踢了好几只脏脚印,最后捞下商细蕊一只鞋,也没能把他拖出汽车。
程凤台毕竟比较要脸,扯下围巾抖了一抖:“你还敢踢我!”
商细蕊一仰脑袋:“这有什么不敢的,你再过来我就踢你卵子了!”
就是这么一仰头的工夫,程凤台捏住围巾两端往外一甩,套牲口似的套住了商细蕊的犟驴脖子。商细蕊不提防程凤台祭出武器,被套得狼狈,哇哇大叫,也觉得自己真像一头驴。这一片别墅区到了晚上万籁俱静的,都是中产人家的住宅,纵然难免两口子打架,也只会关起门窗一分高下,哪有这么闹街坊丢人现眼的!再过一会儿,准要有人挂电话给巡捕房报警了!
月来书寓的窗户亮起电灯,跑出来一个侍女。侍女披着大衣散着头发,刚从床上被闹起来。她拿手电筒那么一照,照见了牛仔和他的驴,吃惊道:“呀!商老板!”
程凤台听见动静一转脸,侍女更惊讶了:“呀!这不是……程先生?”
程凤台松开缰绳,捞了捞凌乱的头发:“啊,是我。”他喘匀了气:“月来在呢?”
侍女点点头,露出一个迟疑而神秘的微笑:“贞小姐也在。”
程凤台闻言一顿,便道:“好,那我有空再来看她。”于是偃旗息鼓,原路返回,走得特别利索。
程凤台消停了,商细蕊此消彼长,抱着胳膊冷笑,一副贱骨头:“进去呀!怎么不进去啦!怕什么!我们和月来好好谈谈天!”
程凤台瞪他一眼,把汽车门关得山响:“咱俩没完!”大声问他:“住哪儿啊!”
商细蕊吸一口气吼回去:“你喊个屁啊!汇中饭店!”
同商细蕊比嗓门那是非常不明智的,小小的汽车里仿佛有一股飓风刮过,震得程凤台耳朵眼里嗡嗡的,都蒙了,皱眉抱怨道:“你倒挺会享受的。”
两个人剑拔弩张地来,大眼瞪小眼地走。程凤台静下来想了想刚才的所作所为,觉得放在商细蕊平时的脾气肯定要跳起来打人了,今天居然不还手,莫不是心虚?商细蕊扭头瞅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气。由于坚信程凤台是千里迢迢来与他相会的,路途辛苦,吃醋吃得情有可原,要不然,换在平时,他肯定跳起来打死他了!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互相都没好气的皱着眉板着脸。可是到了饭店里,刚刚一关上门,程凤台就把商细蕊抵到门背后亲吻起来,商细蕊也毫不犹豫地抱住程凤台的肩,勒得他骨头都疼,之前为了什么生气的全都忘干净了。
两人这样忘乎所以地亲了一回嘴,程凤台舔舔嘴唇,皱眉道:“吃的什么,可要辣死吴月来了。”
商细蕊反扑过来把程凤台压到墙上,像一条小狗崽子似的往他脸上身上一通乱亲:“我不辣死她!我只辣死你!”两只手就去剥程凤台的衣裳。程凤台被他舔得浑身都是涶沫,掰了一下他的手,没掰得动,也不舍得强掰开他,商细蕊很少这样主动,于是拍拍他脑袋,劝诱似的说:“放开,我洗个澡。”但是商细蕊抱着程凤台,就像抱着一个活宝,尽情地撒着欢。等到解开了裤头,商细蕊一口叼了下去,程凤台仰起脖子,喉结一动,叹出一口气来:“妈的,辣死我了……”
汇中饭店号称远东第一楼,隔音算是很好了,商细蕊早上在屋里喊嗓子也没有闹着人。这次因为和程凤台小别胜新婚,动静的确大了些,楚琼华神经衰弱睡得轻浅,就听见隔壁呯呯碰碰像是在拆房子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捶墙了。楚琼华不明究竟,穿衣裳起来敲门:“商老板,商老板!你没事吧?”里头蓦地没了声响,紧接着,商细蕊扯嗓子喊了一声。这一声说不好是什么,仿佛是做噩梦吓着了,又像是被野兽咬了肉。
楚琼华心里害怕,拼了命地敲门喊商老板,喊得惊动了适应生来拿钥匙,终于把李天瑶也吵醒了。李天瑶光着脚丫子,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拦腰抱住楚琼华。听楚琼华前言不搭后语这么一说,简直哭笑不得,连忙打发了侍应生,然后凑在商细蕊门缝儿里听了片刻壁角,脸上浮现出一种隐秘的微笑,慢慢道:“楚老板,你说你,哎呀,差点就给商老板惹祸了。这要是把门一开,瞧见什么不该看的,还得接着上报纸!”
楚琼华愣愣的,李天瑶对他眨眼睛挑眉毛的,悄声道:“商老板的相好来了,恩?您安安心心的。”一面推着楚琼华的背,把他送回房里。楚琼华躺到床上,越想越愣怔,整个人都痴了,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他目前最受不得着方面的刺激。然而隔壁那两个人可不管他许多,商细蕊又是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夹杂着男人的笑语。楚琼华拿枕头捂着头,一宿也没合眼。
第二天中午,李天瑶一推开门,正见着商细蕊搂着程凤台的腰,程凤台在那锁门,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两个人还在那密密匝匝地说笑,没有一刻生分的。商细蕊到底比较害羞,一看见李天瑶,立刻就松开了程凤台。程凤台倒也不见外,招呼道:“李老板,一块儿去用饭?”
李天瑶笑道:“我在房里吃过了。”
程凤台道:“那就喝杯茶坐坐,反正离开戏还早,我正有新闻要告诉二位老板。”商细蕊预感到程凤台将要说一件大八卦,两眼灼灼的,道:“唔,我也有事要告诉你。”李天瑶算是看出来了,这二位自打昨天见面以来就没好好说过两句话,净忙着“办事”去了!
几个人也没有走远,就在汇中饭店的餐厅里点了菜。这一整夜里,程凤台不但没有机会说八卦,就连香烟也没空抽两根,只被商细蕊缠得死紧,他眼睛底下青须须的,饭菜上桌不动筷子,先赶着抽了半根香烟,看着就受了大累。商细蕊倒是壮气,满口吃肉,心情欢快,桌底下轻轻踢了程凤台一脚:“快说。”
程凤台掐了烟头,眉毛轻佻地一抬,笑道:“好,我来给二位老板说个乐子。”
这个乐子还要从商细蕊离开北平说起。商细蕊与姜家的恩怨,程凤台是越想越窝囊,趁着大过年里阖家团聚,曹贵修也从驻地回来了,程凤台逮着曹贵修将事情诉说了一遍,完了反问曹贵修:“你说气人不气人?”原想着曹贵修敢对日本人随意放炮,应当是个爆烈脾气,况且和商细蕊有着旧谊,该要为朋友抱不平吧?曹贵修听完之后果然点点头,沉默秀气的面容上一张削薄的菱唇一开一合蹦出脏字儿,答道:“操他大爷的老王八羔子,屁眼儿闲着就胡沁,装得还挺道义的。商老板这几年和他们阴谋诡计磨叽多了,越来越没个汉子气性了。”曹贵修说着又摇了摇头,表示对商细蕊的不赞同。那边曹三小姐和姑爷在给程美心演示最新流行的交谊舞步,周围一圈孩子们拍手看着,小两口一边跳一边笑。他三妹妹一笑,曹贵修也跟着笑,笑了这样半天,程凤台兀自说:“商老板不是孬,他是不得已。”曹贵修失笑道:“小娘舅,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江湖上混生活,吃点排头总是难免的。别说商老板,我亲爸爸不肯给我军饷,我不也没处说理吗?”本来也是,商细蕊只在程凤台心里是个碰不得的宝贝疙瘩,别人必认这帐,戏界倾轧暗算是再正常不过的。曹贵修在战场上见惯了丢命的,看见商细蕊丢脸的,全然不当回事。程凤台心里接了领子,话锋陡变,和曹贵修谈起了军费事宜。曹贵修倾过身子,眼也不眨地听了一回,渐渐笑逐颜开,把手搭在程凤台的大腿上,十分有爱地拍了一拍。曹贵修神兵天将一般的姿容,就是这点接地气,过去他只叫程凤台为程先生的,自从曹三小姐婚宴之后,大概因为程凤台出的嫁妆很够意思,曹贵修就开始改口喊他小娘舅了。程凤台按住大腿上曹贵修的那只手,也拍了一拍,语重心长道:“在小娘舅心里,疼你和疼商老板是一样的,很看不得你们受委屈。你的事情小娘舅还能出出力。商老板的事情,小娘舅真是有劲没处使啊!”既然程凤台接了领子,他曹贵修也得上路,方才是有来有往的一份交情。曹大公子嘴角微妙地一笑,说道:“小娘舅家大业大,不便搀和梨园行的浑水,招惹那班下流玩意儿。商老板的事情,我替小娘舅使使劲,不让你多等,就是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