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46)
这大概是大秦与大汉最本质的差异。大秦是原教旨的法家路线,不折不扣的执行商君韩非的每一条论述;而大汉则是油滑的实用者,在诸子百家的思路中挑挑拣拣,尽情的选择合适的路线。所谓合则留之,不合则去之,百家间杂,才是汉家祖制。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秦始皇帝与汉高祖的个人气质在他们所创立王朝中的回响。始皇帝是坚定不移的独行者,百折不屈、矢志不渝,金刚不可夺其志的雄主;所谓逢山劈山遇水断水,没有任何阻碍可以稍稍迟缓祖龙的脚步;但刘邦却是滑不溜丢的老流氓,平生最擅长的就是变通与迂回,巧言与令色,没有任何人可以看清他的面容。】
始皇帝的眉越皱越紧,终于喃喃出口:
“变通?迂回?百家间杂?”
——还可以这样治理国家么?
光幕对面的刘季愣了一愣,而后嘻嘻发笑:
“哎呀哥你看你说的,咱就是个东游西荡的游侠么,知道的能有多少?那不就只能东抄一点,西借一点,拼拼凑凑将就着对付呗。要像大哥这般搞法家,那咱刘三也没那个本事……”
在知道天幕有意保护自己以后,刘季光速反转,迅速将称呼改为了“哥”。如此的身段灵活、恬不知耻,更令叔孙博士屡屡侧目,大感不安。
始皇帝倒没有留意这称谓上的突变,依旧皱眉不语。尽管刘邦说得吊儿郎当,但皇帝依旧敏锐察觉出了调笑中的关窍。所谓“拼拼凑凑”,可绝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且不论这“拼凑”、“剪切”的尺度不易把握,仅仅调和百家观点,便是难如登天的举动。
自战国以来,诸子百家奔走游说,布道于天下,各自都有极深的根基;也正因如此,百家间的冲突绝非简单的学术矛盾,而多半是彼此拼杀几十年上百年的血仇。不要说将他们的思路拼凑融合,能按住这些人不要公开斗殴,都要消耗始皇帝不少精力。
所以这个老流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凝视光幕,若有所思。
大概是见皇帝的脸色稍稍好转,又或者是被刘邦大不敬的言辞激得勃然大怒,终于有法家的博士愤然抬头,咬牙切齿的低声咒骂:
“奸贼,猾虏,乃敢变乱商君法度……”
光幕对面的刘季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在始皇帝面前尚且恭恭敬敬,能礼貌称呼一声大哥,但在这样的书生面前,那就实在没有什么客气的必要了。他用小拇指掏了掏鼻孔,轻松弹出一坨鼻屎:
“你说你老子什么呢?”
且不论博士被噎得两眼翻白,纵使始皇帝也难以忍耐。大概是出于维护法家的习惯,祖龙冷声开口:
“百余年来诸子相争,奇人异士不可胜计,最后一统天下的,正是商君之法。”
能混一九州,横扫百家的学说,是你这个流氓可以轻易侮辱的吗?
老流氓刘邦居然煞有介事的点头,仿佛真听懂了这几句微言大义。
“法家嘛,我知道。”他道:“咱拜谒信陵君的时候,曾听他府上的门客议论过。那些文绉绉的咱不懂,但大致意思还晓得。那些儒家、名家、阴阳家嘛,一个个都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好听话,动不动就是什么‘三代’、‘尧舜’,便仿佛咱平日里出门穿的那套体面衣服一样,光鲜又漂亮。至于法家嘛,天天议论的都是些难听的实话,什么术呀,势呀,便仿佛咱吃饱了要拉屎——拉屎当然上不得台面,但谁敢不拉屎?”
这几句话实在惊世骇俗,不仅几位法家博士一声长号,险些当场晕厥。就连奉命记录的冯去疾都神色剧变,险些将一笔墨水尽数甩到脸上——商君变法数百年,大秦朝廷不是没有过批判法家的议论,但那些纵横策士再怎么刁钻古怪、旁征博引、天马行空,纵使言辞激烈到不能卒听,也决计没有这样癫狂而又突破极限的形容!
这他妈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这他妈也能夺天下吗?!
老天这是什么眼光?!
在极度的惊骇与震动之中,冯去疾甚至按捺不住,冒险回头瞥了一眼尚在昏迷中的李斯李丞相。以李丞相平日维护法家的坚决,要是现在听到这样狂悖疯癫不可理喻的形容,怕不是会一口气堵在胸口,当场就能交代。
……不过,考虑到李丞相日后的结局,当场交代应该也算是他的福气?
出乎意料的是,相较于一片乱哄哄大为惊愕的臣子,坚定信奉商君韩非之学的皇帝却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他面色不改,看着刘邦大放厥词。
刘邦也对这些大臣的议论毫不在意。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发表自己的拉屎高论:
“漂亮的话人人都喜欢,但毕竟实话才有用。人可以不穿衣服,但总不能不拉屎。所以法家横扫天下嘛,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老哥,固然人人都要拉屎,固然拉屎必不可少,但你总不能走到大街上,逼所有人一齐看你脱了裤子拉屎吧……”
只听咚的一声响,却是伏地记载的冯丞相再也承受不住,终于一个俯冲向前跌去,栽了满头的墨水。
第24章 大秦 第一个视频(五)
眼见冯丞相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拼命擦拭头脸上的墨水,始皇帝的面部肌肉也不觉微微抽动。他撇开脸不再去看自己那些糟心的大臣,只是挥手朝叔孙通指了一指。跪在皇帝身侧的叔孙博士立刻会意,赶紧膝行向前,接过了冯丞相的笔墨,俯身继续书写。
天幕丝毫没有在意芸芸众生的丑态,继续平静述说:
【当然,我们并非要抬举或者贬损始皇帝与汉高祖中的哪一位,他们都是在恰当的时间应运而生,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汉承秦末离乱之后,自然需要高祖皇帝这样圆滑老辣、八面玲珑的人物。但秦朝建制之初,大一统刚刚生出它的胚芽时,却非得始皇帝这样坚刚不可夺其志的人物为它扫清障碍、砥定乾坤不可。
历史书总是失之简要。当提到秦朝的种种规制时,往往只用“书同文”、“车同轨”、“一度量衡”来轻轻带过,最多只是稍稍介绍它不可抹杀的伟大意义。但现实不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历史也从绝非输入命令后可以自动运行的游戏;皇皇九州疆域万里,亿万斯民的文字、度量,是几道圣旨下去,便可以轻易改变的吗?
不要忘了,六国虽亡,但自战国时遗留下来的王孙贵族与纵横策士们却依旧是极为庞大的力量。他们或许暂时蛰伏,但依旧窥伺着新生帝国每一道可以利用的伤口。或者阴为绊阻,或者公开反抗,各种手段层出不穷,莫可应付。
如果是寻常的皇帝,大概此时就该不得不妥协,不得不一退再退,一直退让到秦法的核心,秦制的关键,最终将郡县制与大一统都拱手吐出,只留下一个有名无实的分封帝国,庞大却孱弱的西周式朝廷。
然后呢?然后他就将一头撞上草原上的那位秦始皇,亲自面对匈奴的大一统,匈奴的帝国。
可惜啊,他们遇到的是祖龙,那个强硬、坚定、永远不会改变自己意志的皇帝。】
听到此处,光幕那头的刘季咂了咂嘴,竟然向始皇帝点一点头。
“老哥,你还是猛。”他真心诚意道。
这就是高祖皇帝的好处了。他用兵理政未必是天下第一,但却有古今罕有的辛辣眼光,而且从来不吝于承认对方的长处。这是极为出色的天赋。
始皇帝微微有些沉默。他对这流氓倒不算反感,但本能的却不愿意搭理此人,生怕会招出什么更可怕的言辞出来,因此难免犹豫。
在这稍稍尴尬的气氛中,还是匍匐脚下的叔孙博士善窥上意,立刻一马当先,做起了皇帝的嘴替:
“尔这乡野匹夫,草莽粗汉,竟然也有些见识!”
当然,称呼皇帝老哥这件小事,就被精明圆滑的叔孙博士顺便无视掉了。
刘季吐出嘴中草根,却不由瞥一眼光幕中跪伏的人影。即使天幕将声音扭曲得模糊不清,以刘季的敏锐老辣,也立刻察觉出了这酸儒生语气中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