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29)
在魏征看来,虽然汉儒学说已经破败,难以支持;但“五德终始”、“天命降世”等理念传世已久,影响极深,一时难以清理。而汉儒搞的那些祥瑞谶纬、鬼神灾异,却早被王充、桓谭等先贤高士质疑批驳,至今已是摇摇欲坠。所谓避强就弱,正该迎头痛击,先将这些迷信玩意儿统统扫除再说。
以此为纲领,魏征花费数日写就了一篇谏章,请求皇帝罢除祥瑞灾异的邪说,并禁绝一切谶纬妖言及鬼神之说。这篇谏章沿袭了十思疏的风格,鞭辟入里又清新深刻,皇帝再三品读,赞赏喜悦之余,又忍不住向身边的亲近臣子感叹:
“这篇谏章太过犀利,怕是朝上必将有大风波了!”
至尊的预感毫无差错,谏章下发到政事堂供大臣们阅览之后,立刻便掀起了轩然大波——所谓的祥瑞妖异的确是陈旧腐朽即将没落了,但破船也有三根钉,朝中信奉谶纬祥瑞鬼神之说的可不在少数!听到什么“邪说”、“妄见”,焉得不怒?更何况魏大夫的言辞也太过激烈,居然在谏章中公然声称董仲舒等汉儒的谶纬祥瑞只是“朋比附会”、“差之千里”、“混杂无分”,那简直是指着诸位士大夫的鼻子在骂祖师爷了!
正因如此,朝堂之上立刻便起了同仇敌忾的愤慨。在信奉汉儒谶纬说的诸位学士看来,魏征这东宫小臣只不过是侥幸得了皇帝的一点宠遇,怎么就敢胡作妄为,公然踩到自己头上?若不迎头痛击,岂不令人小觑?
于是,酝酿数日之后,以宰相萧瑀为首,十数位学士、御史等一齐上书,弹劾谏议大夫魏征妄议前贤,言语不敬,请求将此人重重治罪。皇帝接到弹劾不置可否,只是让魏征与诸位大臣对质。
相较于气势汹汹、人多势众的谶纬一派,魏征魏大夫就要淡定得多了。他早就与孔颖达反复议论,仔细参详过天书上的种种内容,而今纵被围攻,却也丝毫不惧。
当先发难的自然是几位博闻广知的大学士,引经据典各论长短,力证魏征的谏言非圣枉法的狂论。但魏征早有准备,轻轻数语便拨开这千斤之力,而后反守为攻,抛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道无亲,唯德是辅”等论调,既高屋建瓴,又严丝合缝,喻攻于守,浑无破绽。
诸位学士都是经术典章的高手,刚一交手便知不妙,硬着头皮挡了几招,却被魏征的严密逻辑杀得节节败退,招架不能——魏大夫十几日来与孔学士推敲斟酌,又充分吸取了天书所提供的后世理念,拿出的理论当然不是寻常可以驳倒的。
眼见败相显露,诸位学士面面相觑,终于咬牙扔出了大招:“历朝历代都有祥瑞谶纬,以证正统;魏大夫一人之言,就能断定这沿袭千古的惯例尽为虚诞吗?岂非太过狂妄!”
——老祖宗都是这么办的,你还能有老祖宗聪明?
这是非常刁钻的招数,一旦魏征正面回应,便会被诸位学士一路纠缠,开始源源不断的争论这祥瑞谶纬的由来,最终无休无止,沦为笑谈。但魏征只是轻松一笑,随意便接下了这招。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他停了一停,又道:
“周武王伐纣,卜筮之,曰:‘大凶。’太公推蓍蹈龟而曰:‘枯骨死草,何知吉凶!’”
——武王伐纣之时,数次占卜都是大凶。姜太公上前一脚踢翻龟壳,说一块枯骨和几根死草,知道什么吉凶?!于是下令出兵,果然大胜。
你们的老祖宗再老,还能有姜太公老?你们的老祖宗再懂,还能有姜太公懂?
姜太公都能一脚踢翻灾异,后人凭什么还要抱着这些枯骨不放?
眼见对方犹自愤愤不平,魏大夫微微而笑,使出了最后的绝招:
“至于所谓‘正统’者,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一统;得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又何必什么祥瑞?”
几位学士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倏然而变。
由唐至宋数百年儒学传承的精华在一刻凝缩为一体,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范仲淹等无数名儒在这一刻灵魂附体,魏大夫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当他貌似轻松的抛出那句“正统论”时,背后隐匿的是宋儒最严密、最华美,也最为出色的创造,是一千年内思想史与理论史绚烂的华章。而今图穷匕见,当真是杀鸡用了屠龙刀,轻而易举便捅穿了汉儒谶纬论那点可怜的逻辑,真如羚羊挂角缈缈然不可琢磨,又如天外神来一剑,迥然超乎想象之外。
几位学士都是博学多闻的人,仅仅听到这一句便知大事不妙,登时便是面如死灰,出声不得,自知境界相差太远,即使穷尽己身所学,也实在无法回驳这近乎于尽善尽美的一句。呆滞片刻之后,只能拱一拱手,默默退下。
此等高手过招,微妙精彩处只能彼此暗喻。寻常大臣们一脸茫然,还搞不大清楚攻防的细节,看到学士们诺诺后退,只能彼此面面相觑。
眼见局势不对,宰相萧瑀登即挺身而出,居高临下一顿呵斥。他颇有自知之明,晓得论经术底蕴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朝中第一流的人物相比,干脆另辟蹊径,直接发动政治攻势。萧瑀列举了大唐开国以来的种种祥瑞,而后语气尖刻的质问魏征,是否相信这些祥瑞?
——显然,不相信这些祥瑞便是质疑大唐的正统。萧宰相出手刁钻狠辣,名不虚传。
魏征却神色平静,只向宰相拱了拱手:
“正统在于人心,不在于祥瑞。”他道:“魏某见识鄙陋,只听说在南北朝之时,各地所见的祥瑞最多。”
萧瑀微微一愣,而后满脸胀得通红——众所周知,萧瑀萧丞相的祖宗,便是现已往生极乐,人称萧菩萨的萧衍大帝。萧衍大帝在位四十八年,晚年酷嗜神道玄谈,可谓将祥瑞一事玩出了高度,玩出了风格,玩出了境界,真正不同于凡俗。与之相比,唐朝开国时那点可怜的祥瑞,实在只能算是寒酸悲楚,叫花子与龙王斗宝而已。
——问题来了,要是李唐的祥瑞是正统,那萧梁多得泛滥成灾的祥瑞又该怎么说?
萧丞相被噎的直翻白眼,刹那间气性上头,思虑片刻之后,决定换一个方向进攻。他猛地伸手一指,点出了排班在后的太史丞傅奕,而后大声发问:“魏大夫,太史丞曾经夜观天象,看出‘太白经天,在秦分’,秦王当有天下,这也是虚妄吗?!”
眼见萧丞相声色俱厉,周围的大臣登时一片悚然。他们彼此对视,立刻明白了宰相的用意——“太白经天,在秦分”是天象预言秦王登基的征兆,只要魏征胆敢在这上面打马虎眼,那立刻就会招致皇帝的反感。以他东宫旧臣的身份,怕不是会大难临头。
但大大出乎萧瑀意料,太史丞傅奕并未出声附和,反倒是神色怪异难言,似乎极为尴尬羞赧,他闭口不言,甚至还往后缩了一缩,以笏版挡住了自己的脸。
萧瑀:???
不是,你不表态就不表态吧,你羞耻个什么?!
萧宰相一脸茫然,又转头去看陛下。好吧,陛下的脸色倒是一如他的预期,既晦暗又复杂,既暗淡又难堪,似乎被戳中了难言之隐,大感不快。
但,但那不快的目光怎么是看向自己的?
我说错什么了吗?
在萧瑀的惶恐与呆滞之时,竟然是魏征开口解了他的围。
魏征整理衣冠,向御座上的皇帝恭敬行了一礼
“圣人云,六合之外,自有存而无论者。臣见识浅薄,岂敢妄议天象?”他恭声道:“只是臣也曾听闻,这星象运转固然玄妙难言,其中隐约也有条理。只要详加测算,未必不能找出规律,预测变化……”
骤听此言,正在惶恐的萧瑀登时大喜。心想你这老小子可是自己送上门来,须怪不得老夫下狠手!
于是也不顾皇帝的反应,迫不及待便开口质问:
“魏大夫莫非能预测星象?”
魏征微微一愣,俯首道:“臣可以勉力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