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110)
伊墨看不过眼,在暴雨中带着儿子将泥流里的人一一救起,又将那些死去的尸体都捞了上来,直到当地府衙和望族富户将受难的人群安置好,才和沈珏离开这里。他们走后,劫后余生的乡民们在重建家园时,便给他们修了一座庙宇,凑钱请了邻村一位高明画师,将他们容貌根据口述画出来,又请了匠人,将他们照画卷上的模样塑了泥胎,此后香火不绝。
许明世听了,捻着须子忽而笑道:“他们知道你们是妖?”
沈珏回答道:“那时要救人,不施法怎么行?他们自然看到了,一开始以为是神仙,后来人救完了,父亲说我们是妖,所以他们都知道。”
许明世呆了一会,忽然说:“我有一次要回师门,因天黑赶路,心情又急,便施了法狂奔。后来天亮了,我回头一看,嗨,都奔出师门三百里了。”
说完这事,许明世道:“我常常觉得自己办事没头没尾,莽莽撞撞,原来你们父子比我更甚。”
可不是,神仙救人天经地义,妖怪救人还自报家门,难道还不莽撞?万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莫说供奉,将来有个大病小灾,也要污蔑都是因为当初让妖怪救命时碰到了妖气的!
沈珏道:“管它作甚呢?救起来之后他们怎么活,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许明世说:“也是。我在人间久了,到被世俗利禄扰了心智,在意荣辱过甚,惭愧。”
两人正闲谈着,小和尚一卷帘子走了过来,手上托着木屉,放了几个馒头,一盘青菜,一盘豆腐,他道:“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很好了。”许明世说,“多谢。”
等人退回去,进室内念经,许明世听着木鱼声,小声问沈珏:“那这和尚怎么回事?”
“我哪里知道,”沈珏说:“我也是第二次来,想来是路过见这里清静又无人,就在此修行了。”
这样的事也不稀奇,许明世就没再问。
沈珏倒是问他:“你这一路往西,要去哪里?”
“去找我师尊。”许明世说,接着就不再说了。
沈珏见状也不再问。
看许明世吃完饭睡过去,沈珏想起山中柳延,挂念着他一人在家吃了没有,想着自己出门时可有烧水等等,想着想着,就觉得想也无用,便静下心,盘膝坐着修行吐纳。只有在外面奔走时他才会想起修行,为的是第二日奔走的养精蓄锐,一边也清一清自己的浊气。一回到家,却几乎连自己是个妖精的事都忘了。
第二日天明,两人告辞小和尚重新上路,许明世走的比昨天更慢了些,沈珏皱了皱眉,道:“要去哪里也不说,若是远得很,你走这么慢哪天才能到得了?不若我背你吧。”
许明世听了,几乎跳起来,一副不服老的语气狠狠道:“我才不要你背。”
说完拔腿就走,这回心里不服,加快了速度,很快便耗尽法力,虽一上午就走出四百多里地,晌午却坐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
沈珏说:“老了就要服老。”说着也不管他顽抗,轻轻松松就把老头儿扛上了背,问:“还是西边?”
许明世臭着脸哼一声算是回答,接着就觉着身体一晃,那沈珏一晚上修行,吸足了天地灵气,跑的飞快,风像刀子似地割在脸上,许明世这时也服了软,一手笼着自己脸老实趴在沈珏背上,一手紧紧攥着沈珏衣襟,深怕他跑太快,将自己这把老骨头跑飞了。
就这么毫无停顿的跑了一个下午,又奔出了一千多里地。沈珏看天色不早,把老头儿放下,也觉着有些累了,道:“明日继续赶路。”
许明世却说:“快到了。”
既然他这样说,沈珏也不好推辞,将这先前抗拒的不得了此刻又享受的不得了的老头重新背上,只好奔下去。
直到夜深人静,许明世才喊停,沈珏停下步伐,看前方夜景陌生的很。
“你在这歇了,”许明世整了整衣着,道:“我去去就来。”
他是出来帮许明世忙的,沈珏很明白这一点,饮了点水盘膝一坐,在星空下继续修行。
目的地已到,许明世反而有些犹豫,在山脚站着,不知该不该爬上去。毕竟这样的事他从未做过,从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耳边溪水潺潺,明月繁星在天幕中辉映,许明世站着,直到叹息一声,终于迈出步伐,沿着山道上去,一直往上,一直往上,他知道在这高耸入云的山峰顶端,是白雪皑皑。
而在家中的柳延一直悬着心,不知他们究竟去了哪里,要做什么。毕竟许明世只说他能熬过冬天,他没有说自己熬不过的是哪个季节。倒是那黑蛇没有丝毫忧愁,虽然仍是他的春天,但有过一次快活,该做的事已做,即使隔了一日身体仍然不舒坦,他也没再出行去找母蛇。回到家中也是懒散着,在这暖融融的季节还是趴在柳延怀里打盹,偶尔溜下去找个地方解决内急,又重新懒洋洋的爬回来。
他一直都是懒散,这段日子里唯一不懒散的一次,便是找了回母蛇。似乎就这么一次,就把它那点勤快耗的干净,雀鸟从空中落下,啄食院子里的谷物,他趴在柳延胸口探出头望了望,似乎在考虑捉还是不捉,最后决定反正不饿,连抓鸟果腹的事都省了,打定了主意,再有鸟飞来飞去,它干脆连看都不看一眼。
有时柳延也会放下它去做事,不论多久再回来,他都还在先前放下的位置趴着,一动不动。察觉到柳延回来了,才抬起头,冲他吐吐信子,示意继续抱着睡觉。
终于,他懒到连麻雀都吃准了这是条死蛇,在柳延离开后落下,两只爪子踩着“死蛇”的身子,毫不客气的啄了两下,然后抬头欣赏天空。
柳延挖了些竹笋从院外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奇景。
忍不住喟叹一句:居然能懒成这个模样!
幸好,无论他懒成什么模样,每天都会有那么一点时间,他愿意抖开一身懒骨,跟柳延顽闹厮磨。无论他怎么闹,想什么时候顽,柳延都陪着他。
对此时的黑蛇来说,这样的日子,真是最合适不过,最舒服不过了。
柳延也觉得,这样的日子,无甚不妥。
夜里下了一场雨,因小宝不在身边,所以柳延清晨醒来就多躺了一会,他醒了黑蛇也知晓,从被子里溜出脑袋,在他脸上舔了舔,舔完又钻回去,卧在柳延胸前享受被他抚摸的舒适。
空气清新,气氛宁谧,柳延睁着眼又闭上,自言自语道:“我想吃野菌汤了。”
大雨过后的蘑菇最是新鲜水灵。柳延突然被勾起馋虫,怎么也忍不住,索性决定采些回来,熬一锅鲜汤满足胃口。起身梳洗完毕,将黑蛇留在家中,柳延背着竹篓就出了门。
他离开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沈珏便和许明世回来了,只是他肉体凡胎,丝毫不知。
回到家,沈珏正欲去找柳延,却被一路沉默的许明世一把扯住手腕,许明世道:“别去。”
沈珏蹙起眉,狐疑地看着他。
“我能让伊墨恢复。”许明世说:“你爹知道了不会肯的。”
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能让伊墨恢复,沈珏立刻欣喜起来,在听到后一句,欣喜又转变成疑惑,他忙问:“为何?”
许明世道:“我老了,这样的术法是要命的。”
“一命换一命,你爹知道了,会连夜带着老蛇走人的。”许明世“嘿”地一笑:“我可没力气再跑路追人了。”
沈珏沉默下去。
许明世道:“在这等着我吧。”
“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我们?”沈珏问。
“我师尊也这么问。”许明世说:“他说我跟老蛇非亲非故,作甚么要帮他?”
许明世抬眼看着沈珏,认真问:“当真,是非亲非故?”
沈珏再一次沉默。
许明世站在他面前,想起先时在山顶时的对话,师尊已经是神仙,他哪里找的到,不过是学了伊墨的法子,去山顶挖了他精心酿制的美酒,借此要挟他出来而已。
他一辈子,就没干过这样的事。
头一回干,居然也做得很好。许明世忽然觉得,自己完全有潜质做一个大奸之人。
对着成仙的师尊,尽管明知道彼此道行相差万里,惹恼了他随时会灰飞烟灭,也愿意试上一试。
因为,并非是那样非亲非故。
三百年的相识,岂能这么轻易就被这冷漠的四个字一笔带过?
“你是修道之人,又是我门下弟子,现今要为一妖物求人,非亲非故,说不过去。”老仙说。
他们起先都是肉体凡胎,后来一人得道成仙,一人却堕入红尘,垂垂老朽。
面对着面,不是没有差距的,起码有一人是失败的修道者。
然而许明世沉默良久,却舒了口气,缓缓道:“我年轻时性子急,跟人三句不合就要大打出手,那时沈清轩还在,时常规劝我。”
“沈清轩没了,我虽因吃了不少亏改了性子,却也常常出错,惹了不少祸事,因为有伊墨送的那件宝衣护身,从来也没有受过重伤……直到有一次惹了个降服不住的妖物,一路仓皇逃命,最后想到老妖蛇,我就逃去找他。他替我收拾了烂摊子。自那以后,每逢遇到事端,我求不到别人,都去找他。”
“他虽嘴上苛刻些,爱挑个刺,说一两句风凉话,却也每次都及时帮我,从未耽搁。”
“那老妖看着面冷,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沈清轩的缘故才肯照拂我,后来才知道,十三年的交情,他也是拿我当朋友的。”
“所以我有了危难,他都出手相帮,他有了急事,也会来找我……虽然只有过一回,也是信我。”
“如今他有危难,我自然要帮他。”
“他有什么危难了?”老仙出人意料的瞪了眼:“我看他每日好吃好睡,活的快活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