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入戏 [无限](59)
方思弄承认自己有点被吓到了,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展览自己的痛苦、这么放纵,他下意识地更靠近玉求瑕,玉求瑕很自然地盖住了他的一只耳朵,把他的脸按进自己的颈窝,然后用下巴抵住他的额头。
于是,他的视线便被挤压到了玉求瑕的掌根、下巴和锁骨之间,这个群魔乱舞的世界便像是被盖上了一层屏障,离他远去了。
很奇妙的,在这一段时间居然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他们两个就像遁入了一片虚空,站在另一个世界观看着这一切。
方思弄见过玉求瑕在那些衣香鬓影的所谓“上流宴会”上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他看得出来玉求瑕并不是真的开心。描绘上流社会的压抑与异化的作品自古都有,他以为自己能理解玉求瑕的大部分烦恼,也以为这些更贴近“自由”的人会是玉求瑕真正的朋友,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
玉求瑕坐在这片群魔乱舞的男女间,喝下所有人递来的酒,冲所有人展露笑颜,然而在无人注意的时刻,他的面容又是怎样离奇的平静、遥远、无动于衷,像一尊玉石做的观音像,华光流转却岿然不动,与世间悲欢皆不相通。
派对结束时,玉求瑕还是喝醉了。
他挂在方思弄身上小声地哼歌,那伙人里看似和玉求瑕关系最好的一个送走了其他人,返回来问方思弄需不需要帮忙。
方思弄知道他,叫赵京云,戏剧学院的,跟玉求瑕同届,是个刚崭露头角的演员,但凭他的长相身家,方思弄知道他迟早要火。
方思弄下意识就拒绝了他的帮助。
赵京云还是不放心地看向玉求瑕,伸出一只手扶住了玉求瑕的胳膊,玉求瑕的眼睛半垂着,眯成一条细长的缝,斜睨了赵京云一眼,然后就把他手甩开,挂回了方思弄脖子上,还说道:“快滚蛋啦。”
赵京云其实也喝了不少,迷迷糊糊跟方思弄交代了两句,又捶了玉求瑕一下,上车走了。
方思弄楼着玉求瑕,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玉求瑕正挂在他身上小声哼唧、胡言乱语,问他要回哪里去他说一镜到底一镜到底。
方思弄只能掏出手机查酒店,一边查却一边犹豫,可以去酒店,他前天刚结了一笔工资,什么酒店也住得起,可他犹豫的点在于今天之前,他和玉求瑕其实也就牵过一次手,明天玉求瑕醒来发现和他在酒店里,会不会生气?
正在纠结间,玉求瑕的手机响了。
玉求瑕在喝醉之前就把手机塞他手里让他保管,现在手机就在他兜里,他掏出来一看,来电人显示“玉茵茵”。
玉求瑕的家世早已不是秘密,在追玉求瑕的两年里他自然早已打探清楚,他知道玉茵茵是玉求瑕的亲生妹妹。
他盯着闪烁的通话键看了数秒,接了。
接通的一瞬间那头就传来一声极其冷淡的:“你在哪儿?”
方思弄道:“抱歉,我不是玉求瑕……他喝醉了……我现在……”
他本意是想问玉求瑕的家在哪里,他给人送回去,玉茵茵却直接“啧”的一声打断他道:“给我地址,我派人来接。”
方思弄还想说什么,玉求瑕却忽然开始闹,他怕人摔着,匆忙挂断了电话,两只手把玉求瑕抱住。
玉求瑕很瘦,力气却大,方思弄居然一下子没稳住,两个人一起栽倒在花坛里。
方思弄只能把人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用玉求瑕的指纹解开手机发送了地址,然后两个人肩并肩坐在花坛边上等。
玉求瑕毛茸茸的脑袋塞在他的脖子里,痒痒的,还在不停乱动,方思弄有点受不了,侧过头看着,正想调整一下姿势,玉求瑕却忽然坐直了,整个上半身像一把笔直的剑,然后说道:“还是想死。”
那一瞬间方思弄只觉得心脏都停跳了。
他愣愣注视着玉求瑕的侧脸,感觉到一阵大风刮过肺腑,刮出一片空洞。
路灯的强光照射在玉求瑕身上,仿佛在他的发上、睫上、肩上、膝上都落下了一层初雪,这让他更像一尊玉雕,浑身散发着一种肃穆而庞大的气息,如同……如同死亡。
方思弄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开始疼痛。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抚掉玉求瑕睫毛上的“雪”。
“思弄……是‘雪’的意思吗?”下一刻,那尊雕像动了,那股庞大的庄严感瞬间离开,玉求瑕转脸朝他笑,好明艳,好让人心动,他问他,“那我以后可以叫你小雪吗?”
方思弄愣住了,好几秒后才明白过来这段话的意思。
他名字里的“思弄”的确来自于“snow”,是他那对文化程度不高的父母起的,如同方佩儿的名字也来自于“pearl”,珍珠。
虽然是寄托了父母的美好期望,实话说却都有点土,好在“思弄”这两个字还误打误撞的不错,放在这个圈子里也不突兀。
他低下头,心头升起一股带着热意的羞赧,低声道:“只有你可以。”
“太好啦!”玉求瑕又抱住他,把脸塞进他的脖子里,一叠声地喊:“小雪,小雪。”
方思弄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棉花糖,软得一塌糊涂,又轻得像空气,他伸手揽住玉求瑕的肩膀,鼓起勇气,微微侧头,亲了一下玉求瑕的头顶,闻到了他头发里的香气。
这时,玉求瑕说:“你好香。”
方思弄一愣,疑心自己是太过得意忘形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片刻后才意识到刚刚那真的是玉求瑕的声音,他晕晕乎乎地回:“我不香,你才香。”
玉求瑕的声音低沉华丽,尾音却打着旋翘上了天:“我才不香,我臭死啦,都是酒。”
方思弄觉得自己简直要受不了了,身体里仿佛有一只野兽在咆哮,要把玉求瑕拆吃入腹,或紧紧拥抱将他揉碎按进自己的骨血里,只属于自己,永远也不分离。
可一切都只在想象中发生,现实中的他一动不动,玉求瑕倒是靠在他身上,一直动手动脚,现在又唱起歌来:“Elsa,Do you wanna build a snowman?”
后来玉茵茵派的车到了,果然是“派的”,大小姐没有亲自过来,只来了一辆加长豪车和一个司机。
玉求瑕不配合,方思弄也不放心,就跟着上车把玉求瑕送回了家。
那栋宅子在城郊,车子在北京凌晨的马路上畅通无阻,竟然也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开进有门卫的铁门后,还又过了五分钟才看到房子,一头银发但身姿笔直的管家已经候在了门口。
方思弄和司机一起把玉求瑕扶下车,管家已经过来接手,方思弄不得已将玉求瑕交出去,然后透过敞开两寸的大宅门缝看到了后面的一个人影。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玉茵茵,双方都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他沿着车行道往外走,快到大门口时司机开着那辆加长豪车追上来,说大小姐吩咐要将您送回去,方思弄谢绝了,司机开着车跟了他十几米,也不再纠缠,掉头回去。
他离开小区——他不确定这种地方应该被叫做“小区”还是“府邸”还是“庄园”——沿着来路步行了两个小时才回到有人有车的地界,打开地图一查,发现离学校已经不太远了,北京打车费高得吓人,他盘算了一下,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回学校。
第二天,玉求瑕找到学校来骂他,说我要是想回家的话我叫你来干什么?以后不许再把我送回家。
方思弄只得一连声地道歉,最后提出了同居的想法。
昨天玉求瑕抱怨太久没见他,他算了一下时间,这学期确实太忙,他仔细思考了一晚上,要改变现状的话只有同居一条路。
玉求瑕却一声冷笑,抬手就把他头发揉得稀乱:“你现在在老傅手底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尿性,你就老实跟学校待着!”
然后在学校的暴马丁香树下,他得到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也是他人生的第一个。
至于昨晚那个让他浑身战栗的“死”字,他已经忘了,有时候想起来,也只当是玉求瑕的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