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356)
顾拂一袭道袍,出尘的面容仿若谪仙,面上挂着诚挚的浅笑,双目清明,言语间透出郑重:“恭卿,祝你,近道无魔。”
班贺笑笑:“顾道长也是。”
顾拂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翠绿小葱:“来,这是给你带回去的薤白。”
班贺低头,看着那把小葱,久久无言。
晚上陆旋和孔泽佑也吃上了新鲜的薤白炒蛋,香得多吃了一碗饭。
自从华太后让皇帝大婚亲政后,她的身影便再未出现在早朝上。
这日一早,进入文华殿的朝臣们见到的不仅是上座的皇帝,还有一旁垂着帘幕的太后。在场者无不心中一惊,却碍于在朝堂上,不能大声喧哗,却止不住交头接耳左顾右盼。
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皇帝率先开口,提起前几日的政务,点名官员回答事情进展,有华太后镇场,回话的大臣都紧张了不少,但问过几句话下来,华太后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切似乎与平日并无两样,有奏疏要上报的大臣壮着胆子,挨个上前,说完话回到自己的位置,背后冷汗出了一身,同时也心头一松,华太后在帘幕后喝着茶,始终未开口。
皇帝坐在上位,态度自若,并未因华太后在一旁而事事请教。就算有自己拿不定主意的,询问华太后意见,她也会让太监传话,皇帝再仔细斟酌,与大臣集思广益,事情定会迎刃而解。
下方的大臣似乎对华太后的表现十分满意,没有越俎代庖,干预皇帝处理朝政,前些日子因劝谏太后不要干政闹出来的事端也不攻自破。
与平日一样等朝臣结束上奏,皇帝迟迟没有宣布退朝,而是侧头恭敬向华太后寻求进一步指示。
疑窦丛生的朝臣心知肚明,华太后不会无缘无故坐在这儿,眼下,才是正题。
帘幕后的华太后缓缓开口,声音回荡在高而大的宫殿中,显得分外庄严肃穆。
“皇帝亲政已不是一日两日,我早已知晓皇帝有了长足长进,今日特意到此,是与各位大臣共同见证。正如各位大臣们所说,皇帝已经能很好地处理朝政,不能立刻决断的事情,也知晓与各位大臣相商,使我老怀欣慰。各位大臣,是否也对皇帝的能力没有质疑?”
这话问出来,显然是不会听见否定答案的。谁敢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皇帝尚且能力不足?
这样说,难道是还想让华太后再次垂帘听政不成?
宁王听着,眉心不自觉皱起来,没有贸然出声附和。表面上听着像是夸赞皇帝处理朝政的能力,实际上想说什么,还得看后文。
华太后的话别有深意,一定意有所指。
定国公华明辉忽然大声说道:“陛下自登基以来,便格外勤政,没有一日懈怠,今非昔比。岂止是有能力处理朝政,陛下足智多谋,陛下英明。”
有了领头羊,附和的声音也多了起来。
听着下面朝臣们唯唯诺诺称是,对皇帝一片赞扬之声,华太后嘴角扬起一丝冷笑。
朝臣们安静下来,华太后再度开口:“既然皇帝足以独自处理朝政,那么,我想辅命大臣也就不必如此辛劳,为皇帝处理奏疏了。”
闻听此言,宁王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台上,双目锐利,恨不能穿透帘幕。
华太后表演这一出,根本就是为了说出这句话!
朝中大臣指责她干涉已亲政的皇帝过多,她便以退为进,反过来用同样的说辞,让其他辅政的大臣也不要干涉皇帝。
被反将一军的宁王愣在当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分明就是想借这一招,将自己赶出朝堂!
“宁王。”华太后温声说道,“宁王年事已高,听闻近来身体不好,前些日子请了太医前去诊治,不知道身体好了没有?”
宁王喉头被哽住一般,面色凝重地回道:“谢太后关心,臣不过是一些小病,当日喝下药便大好。臣愿为兖朝死而后已,哪怕力竭病重死在朝堂上,也算尽了最后一份力。”
“宁王一片赤胆忠心,真是百官之楷模。”华太后感慨一声,似乎从帘幕后传出一声叹息。
再次开口,她的声音多了几分慈悲:“文帝当初也是如此,不听劝告,日夜操劳于政务,积劳成疾,早早离去,留下我一个寡母,不知如何是好。若非宁王与诸大臣协助,皇帝也不能进步如此快,我是感激宁王与各位大臣的。如今皇帝能够独当一面,我又怎么忍心看着宁王劳累?”
华太后顿了顿,锐利的双眼观察着帘外的变化,宁王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她满意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同皇帝商量过,虽然宁王早有封地,但至今已有二三十年,不如再为宁王另选几个富庶之地,宁王可以挑一个作为封地。宁王今年得了第二个孙子,三代同堂,喜事一桩,不如早日卸下重担,去往封地,正好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
这样的场面,何其熟悉?
班贺回想起,当年文帝坐在高处,含笑询问老臣身体是否康健,劝老臣自己放手权力。
这对母子俩不愧血脉相连,兵不血刃的招数,如今在他眼前又上演了一遍。
宁王面色几乎控制不住,阴了半边脸,竭力控制双手的颤抖,说道:“臣还能为国效力,总有用得着臣的地方……”
华明辉大喝一声:“宁王!难道你是认为,陛下没有你辅政,便不行?”
宁王横眉怒瞪他,咬牙说道:“臣没有这个意思。”
华明辉咄咄逼人:“那你是不愿放弃手中的权利,舍不得离开朝堂?”他回头环视满朝文武,指着宁王说道,“看见没有,真正想把持朝政,抓住权力不放的奸臣,自己跳出来了!”
为朝廷鞠躬尽瘁大半辈子,却被当着众人的面指为奸臣,宁王双目赤红,紧抿颤抖的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望着龙椅上刚满二十岁,年轻得青涩的皇帝,目光中暗含祈求。
但接触到皇帝的目光,他如遭当头棒喝,冰水临头浇下,瞬间一个激灵。
赵青炜的双眼平静沉稳,没有一丝杂质。
自然,也看不出对他有任何担忧或紧张。
他以为青涩的皇帝,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这副有城府的模样——
他分明为皇帝分担了那么多,在皇帝刚登基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朝政是他处理的,奏疏是他批阅的,有时甚至点灯到天明!
皇帝考虑不周全的,他都会帮皇帝考虑到,处理得更稳妥。为什么,皇帝会眼睁睁看着他被这群小人逼走,无动于衷?
难道,留他在身边作为助力,还不如那些兴风作浪的小人吗?
华太后与皇帝商议将他送去封地养老的事,皇帝就没有为他说过一句话?
宁王喉头一股甜腥味,几欲吐血。
他终究没有吐出血来,急火攻心,呼吸一下比一下艰难,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最先发觉宁王异样的是班贺,在他身形有些不稳的时候就已经冲了上去,一把接住了即将后脑着地的宁王。
皇帝这时才动作起来,焦急走下玉阶,口中疾呼:“快传太医!”
帘幕动了动,华太后抬手拨开一点,看了眼台下一片混乱,将帘幕放了回去。
毫无预兆出现在朝会上的太后,又撤了帘幕,无声离开。
内侍抬着宁王去了偏殿接受太医诊治,皇帝宣布散朝回宫,余下朝臣各自回官署。
班贺站在原地,看着太后方才坐过的地方,片刻后,才迈步往外走。
朝局瞬息万变,不知什么时候,就换了一副光景。
皇宫与权势真是令人畏惧的东西,短短几年,就叫人面目全非。
当年那带着新鲜玩意儿去炫耀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龙椅上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现如今看来,当今皇帝与先帝还是有不少相似之处的。
但很难说,是因为血脉相同,还是仅仅因为他们坐在了同样的位置上。
班贺没有被献祭的恐惧,是因为他看到了皇帝的偏向。
皇帝选择了华太后,只要宁王在,他就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