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记(92)
一个日理万机的成功企业家,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冷静和高效是事业的助推器。步荣光根本不可能是想一出来一出的散漫性子。
他们两只鬼的对话化作凉风,吹乱了落在伞上的碎雨。
步荣光原本安静地看步家村众人挖坑埋棺材,感知到响动后,目光警觉地朝连海和季明月处投来。
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搭配鹰钩鼻,犀利中掺着提防和刻毒。
被这种目光刺到,连海和季明月俱是愣怔,与此同时,步荣光恢复寻常神色,拽着身旁遭五花大绑的值班员,走出了坟地。
西北多丘陵,步家村的坟地旁嵌着另一块小土坡,延绵起伏的地势,如礼物盒上的系着的一条黄丝带。丝带顶端隆起的小丘,又好像坠落于丝带上的些许尘灰。
步荣光虽然胖,但下盘很稳,很快上到丘陵高处。值班员踉跄跟在后面,停下的时候两脚一软,跪在了地上,差点没啃一嘴草。
他抬眸才发现这爿荒草长了有半人高,尽头,是一个小坟包和一块无字石碑。
“步,步,步总,您带我,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草丛透着一股死气,值班员双手反绑在背后,行动不便,挪动双膝步荣光脚边,他的裤子被泥土和青草汁液打湿,泛出特有的腥气。
黑伞下的步荣光双眸精光掩映,比窥伺猎物的鹰更尖利。
值班员愈发紧张,倾身想要确认墓碑上是否真的半个字都没有:“这里,这里住的是哪位往生者?”
“你在市里面工作的时候,话也这么多吗?”步荣光这才开口,边说边屈起膝盖重重地顶了下值班员的腿弯,“跪下。”
步荣光稳准狠地顶到了值班员的麻筋,后者闷哼一下,声音很快消弭在雨声中。
他见过荣光集团的写字楼和运输车,在电视里看到过眼前的企业家红光满面地同官僚握手,知道步荣光在沛州、乃至在整个西北地区,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主儿。
步总想查自己再容易不过。
值班员一着急,口吃的痼疾竟有所缓解:“您别误会,我说错话了……”
他歪着头,吃力地用肩膀蹭掉了颈边的汗,表情扭曲而懊丧。自己是体制内那种最为痛苦的人——有才华有野心却无资源,想往上走却总被忌惮打压。当初为了来步家村挂职,过五关斩六将不说,甚至还找了关系,为的就是那份野心。
他原以为能曲线救国,攀上步荣光这条人脉,之后靠着贵人相助,仕途平步青云。
哪能想到有被贵人五花大绑带到坟头蹦迪的一天?
冷汗越沁越多,和着雨水打在脸上,又流过更加冰凉的铁链。
但很快,这种凉意被后脑勺更冷的触感覆盖。
切骨之寒。
值班员透过反光的石碑,看到微笑的步荣光,从口袋中掏出一把手枪。
枪口就顶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步总!”值班员这下肝胆俱裂,出口更加流利,他偷瞄着步荣光嘴角越来越深的弧度,“我跟您无冤无仇,您这是拿我寻开心呢?”
那种笑容就像是猎人欣赏陷阱中的猎物时的愉快表现。
大象踩蚂蚁何其轻松,步总想搞死自己,也是再容易不过。
以步荣光的实力,在沛州几乎是横着走,这种人往往有钱又空虚,喜欢找些远非常人理解的刺激,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变态。飘在一旁的季明月原本没当回事,直到步荣光掏出枪后才惊觉事情不对,直呼卧槽:“老哥什么来头啊,神通广大到连枪都有?”
“应该是土|枪,自制的。”连海示意他按兵不动,“套筒锁尺寸不合适,弹壳板也没对准,这枪管还是驳壳枪管呢,阳间上世纪打仗的时候流行的玩意儿,有点年头了。”
他又想起上次在步安泰家,也看到过一把老式猎枪。
季明月每个字拆开都能听明白,连起来却懵逼了,于是惊异地看他:“海哥你也懂太多了吧!”
就在此刻,又是一道炸雷响彻云霄,劈得季明月生生把满肚子疑问咽了回去。
和雷声相比,步荣光语调亲切了许多:“我听安泰说,你原先在市里头干得不顺,所以才想找我的路子?不错,是个有志气的。”
值班员苦笑:“可是我来了步家村才发现,以后再也没地方去了。”
“年轻人,不要这么绝望。”步荣光道,“你还有一个帮我办事的机会。”
值班员湿透的脸上浮起期待:“真,真的?”
步荣光:“天下熙攘,利来利往,人活一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自己挣一份名利,给妻儿挣一份好生活。只要你为我办成这件事,我保证,该有的荣誉你一样也不会少,你的老婆孩子会享受省里和市里的优待,荣光集团每年也会额外给他们支付生活费和学费,直到你的孩子大学毕业。”
荣誉?给妻儿优待?值班员隐隐觉得不对,咽了口唾沫:“步总您要办什么事?”
雨越下越大,步荣光扔了伞,任自己的孝服在滂沱水雾中淋湿、涤荡。他道:“你刚刚不是说自己没地方去了?怎么会——”
“您的意思是……”值班员懵逼了。
瓢泼大雨将手枪枪管洗得锃亮,步荣光持枪向前抵了两分:“你还有死路一条啊。”
“命抵命,血偿血。”他扣扳机的动作和语速一样慢,“我要你啊——”
“替我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海星,今天加一更
第72章 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季明月眉毛跳跳——命抵命,血偿血——这话何其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这时却见值班员顶着雨水,露出一种掺着不屈和求饶的复杂眼神:“为什么?”
大象踩死蚂蚁何其容易,可屈屈一只不入流的蚂蚁,却又为何令大象如此在意。
眼看穷途末路,值班员出言再没什么顾忌了:“步总,您不给我活路,行,但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吧?!”
步荣光语气意外地和善:“几周前,我遇到一位得道高人,高人说我身上业障未消,百日内有血光之灾,此灾祸连五服,消障唯有一法——”
他回忆着那位美丽且智慧的比丘尼的话:“碧桃师太说,须得命抵命,血偿血。”
碧桃师太数月前与他相识。
彼时刚过完春节,【荣光集团】下面【荣光建设】的一块工地刚开工,未料打地基时,生生从地下挖出了一具女尸。女尸腐烂得只剩一把白骨,有些年头了,沛州警方比对了DNA库,到底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
发现无头女尸没几天,工地出了两件更大的事:一名工人高空作业时不慎坠亡,而另一名工人醉酒后栽进了混凝土搅拌机里,当场被搅成了个硬邦邦的人肉卷。
巧合的是,丧命的两人还是一对父子。
春天来得很快,转眼满城绿意,可步荣光的心头却依旧料峭。
人命关天,死者身份又很特别,此事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且不说要应付警方、平息舆论,就是在集团大楼停灵静坐的死者家属,就够集团公关部和法务部头痛的。
其实步荣光倒不怵尸体棺材之类——毕竟杀人放火的事儿,他这几十年间干得多了去了——相较于死人,他更害怕的,是本该装进自己口袋里的钱飞走了。
出事的工地早已停工,停一天就是百十万的钱打了水漂,荣光建设下面的所有项目更是全部被勒令整改,集团股价随之应声大跌。
那段时间,他日日三杯金银花莲心苦茶,却还是燎出了一嘴泡。
直到某日,秘书敲开他办公室的门,说是有人想见步总。
热茶瞬间把上颚烫掉层皮,他掐了掐太阳穴,不见。
秘书说步总您最好见一下,是位……尼姑。
来人戴斗笠着宽大青袍,行礼自报家门,说贫尼法号碧桃,自京州明月禅寺而来。
随即她凝着一对碧绿色的眸子,上下打量一番步荣光,不咸不淡地说步总年轻时曾铸成大错,苦业无边,血光之灾将祸及五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