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记(57)
“会再见的。”
……
平日埋头于画架光影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中的少年少女们好不容易呼吸到清新空气,哪里还有采风写生的心思,各个撒开丫子,在刚冒出青白花骨朵的麦地里跳跃,如一窝刚学会飞的小麻雀。
唯独麦田角落的一只麻雀相当特别。
谷知春按了按脚踝处,还是肿的,但已经不痛了。他又卷起沾满泥的校服裤腿,伤口已经止血结痂。
药膏果然管用。
谷知春吸吸鼻子忍住泪——他这一生堪称打得一手烂牌,越是想要逆风翻盘 ,就越会被命运无情按下,深陷绝望谷底。
可也就是在谷底,他也总能遇到属于自己的天使和贵人。
一念及此,谷知春心头阴霾顿扫,手脚也重新蓄满力量。麦田边缘靠近山腰的地方安静非常,正适合凝神作画,谷知春来到彼处支起画架,想要在画纸上定格学生时代中为数不多的、最后的晴天。
蓝天和绿色麦田在眼中没有很明显的区别,谷知春训练多年,凭色彩的饱和度,精准地挑中蓝绿二色颜料,准备挤在调色板上——他知道自己的眼疾,也刻意回避着自己的眼疾。
可今天,一股莫名的冲动于胸腔来回碰撞。他想了想,放回油画颜料,从书包中取出了他很久不用的廉价水粉。
画布很快被绿色占满。
人与人的缘分有时搅缠颇深,而更多的时候则是蜻蜓点水,高中一毕业,有些同学或许此生就再也见不到了。谷知春五味杂陈,本想将眼前同学们的快乐模样复现下来,眼风瞥到不远处,立刻泄气。
桑榆前不久去国外学校面试,刚回国,一身行头光鲜亮丽,还带了最新款PSP,搓游戏搓得不亦乐乎。这玩意儿稀奇,一时羡煞旁人。
游戏打到索然无味后,他又和蒲飞、杨云昊在麦田里铺了张巨大而醒目的餐垫,还不顾一旁竖着的【共享美景,严防火灾】的标语,又张罗着给餐垫旁支起了烧烤架。
“三剑客”似乎是嫌柴火不够大,烧起了油画画布助燃。
嚣张的火烧在麦田,也烧在谷知春心上,他攥紧拳头,很想冲上前去把人一个一个打倒。
拳头松了紧,紧了松,最终放下,徒留掌心中指甲掐出的红印。
非晚说得对,他实在是很懦弱。
轻风将他不小心摊于书包外的纸张吹起——是还没来得及做完的语文模考试卷。谷知春福至心灵,拿起碳素笔,在画布角落飞速写下他昨天温习的古诗词。
诗词中有他的名字,因而他记得很牢。
簪花小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谷知春后退两步,凝视画布的双眼流露出某种满意神情——哪怕上面只有绿色背景,哪怕一旁只有孤零零的题字,也不妨碍他认为这是他十六年来,最拿得出手的一副作品。
如此动作,脚踝和膝盖的伤忽而复发,谷知春腿一软,身体失去平衡,骤然撞到了一个温热胸膛中。
倒下之前,他不受控地抓住了画架,脆弱的木架不卖他面子,摇摇晃晃了几下后,轰然倾塌。
“……”强有力的心跳声中,谷知春回过神,看清背后的依靠,总是眯着的眼一反常态地睁大,“非晚?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倏然紧张起来:“桑榆知道吗?!”
桑非晚直直迎上谷知春的视线,两个人的气息细密纠缠。他抿了抿唇,却没有说话,扭头盯着那片绿色和那行小楷。
韩昌黎的《晚春》。
【草树知春不久归,
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
惟解漫天作雪飞。】
*
“……斗芳菲……杨花榆荚……雪飞……”季明月重复念着,脑袋像被包了层保鲜膜。
他生前虽然是京州大学高材生,但和工科打交道多年,在阴冥也干着写代码的活儿,对文学的感悟多少钝了一些。
“是讽刺的意思。”连海道。冥府府君沉浮宦海多年,阴阳怪气的话听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对这类春秋笔法门儿清。
谷知春收拢回忆,用看知己的眼神看着连海,病态的瞳孔中染上同样病态的笑,似悲戚,又似得意:“三个人都在里面了。”
杨,榆,飞。
季明月恍然大悟。
作者有话说
真相很快揭晓。
第44章 “死又何所惧?”
回忆如倾山之洪,来得太快也太剧烈。
谷知春眼神再度迷离:“非晚是来给我庆生的。他也很喜欢那幅画,还说,它是我送给自己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桑非晚从国外回来没几年,古诗文刚达到《静夜思》水平,自然无从知晓谷知春藏在字句背后的幽微心思。他只是觉得绿色很好。
新生的颜色,朝气蓬勃——天才画家本就不应该将自己封闭在画室里。
小少爷动了动肩膀,调整好位置,以方便更深入、更紧密的拥抱。他温柔覆盖谷知春的背影,闭上眼,声音像流水撞玉石:“绿色很适合你。”
有风过,浅碧色的小麦花擦过二人脸庞。桑非晚又道:“Happy Birthday.”
谷知春喉咙烧了起来,嘴唇开阖却没说话,探手去拂他的脸,像抚摸一双真正的天使翅膀。
“你们在干什么?!”桑榆的声音如旱天雷。
眼前一幕太有冲击力,他反应过来:“谷知春,你他妈勾引我弟弟?”
从谷知春的画架倒塌开始,他就注意到了角落的异动,走进一看,惊吓更甚。
桑榆身强力壮,一把扯开画家与天使,怒斥道:“你还是人吗?”
闻声而来的蒲飞和杨云昊同样瞪大双眼,附和着骂了几声。
谷知春很小声地说了句“不是的”。
“禽兽,王八蛋。”桑榆揪住谷知春的校服衣领,提他起来,骂了句极难听的脏话,“你拿了我们家的钱,还要拐我们家的人?桑非晚是谁?你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下这样的手?!”
谷知春向来不敢看桑榆,此刻更是绝望闭眼。校服明明裹在身上,他还是感觉自己被剥了个精光,油画刮刀游走全身的恶心感觉复现。
“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小谷子是……”桑非晚起身,拉住桑榆使力的手,试图解释。
“你闭嘴。”桑榆大吼,扭头继续针对谷知春,“看着我!谷知春,你想报仇对不对,你……”
有些事不能公之于众,他压低声音,语气却更加凶恶:“你故意的,对不对?”
谷知春阖起的眼皮之下瞳孔一缩,颤抖更甚。
那把刮刀来到了心脏,在大动脉上重重剐蹭。
桑榆气不过,挥拳在谷知春的脸上招呼了下。谷知春歪在麦草之中,沾上草芽尘土的嘴角流出血沫,红绿对比鲜明,颊边也登时肿了起来。
趁桑榆和谷知春对峙之际,桑非晚跑到不远处搬来救兵:“张老师!”
他目光中有祈求,那声“help”几乎要冲破喉咙。
张老师目光在几位神色各异的少年间审视一圈,定在桑榆身上。
桑榆眉头微动,紧接着挑衅一样,再度给了谷知春一拳。
“哥哥!”桑非晚急了,又看向身旁的慈祥长者。
“够了!别太过火。”张老师一声令下,接着看了看表,转身欲走,“我等下还有个视频会议。”
桑非晚仿佛拿到免死金牌,扶起谷知春。
这话落在桑榆耳朵里,却是另一种意思。他拉开桑非晚,第三次攥紧拳头,照着谷知春受伤的部位上演帽子戏法。
疼痛叠加,谷知春发出哀哼,倒在地上。
桑非晚被蒲飞和杨云昊按住胳膊,根本动不了,只好大声求救:“张老师,Save him! Save us!”
出乎意料的是,张老师只顿了顿,没什么情绪地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们,不要太过火?”
随后头也未回,往民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