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祟(6)
他面无表情地听,他妈选择性地忘记上回李妙妙被抓到和一个男生在路口拥抱,被继父训了一晚上。他心知肚明,并不是他比不上李妙妙,而是在他妈心中他的地位远不如继父的女儿。
她一声比一声大,“还没有成年就搬出去住,你让你爸爸的商业伙伴怎么想你爸爸?”
又是“爸爸”。
好像有一盆水浇到心头,姜也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原来她气怒交加不是因为儿子不沾家,而是怕继父被扣上不爱护继子的帽子。
她还想再说什么,一向沉默的他忽然开了口:“妈,我想问一个问题。”
她一愣,问:“什么问题?”
他抬起头,直视她保养得体的脸庞,问:“我读几年级几班,您知道吗?”
他妈瞬时哑口无言,二和三在嘴里转了许久,始终没有说出一个确定的答案。一旁噤若寒蝉的李妙妙呆呆道:“妈你不是吧?你不知道哥读几年级几班?”
她脸色尴尬,说:“妈妈最近太忙了,这几年一个项目忙得我脚不沾地。妈妈每回回来都给你带礼物,妈妈怎么会忘记你呢?”
他起身,上楼去自己的房间。半晌之后他抱着一摞盒子回来,他把盒子放在他妈面前,一样一样给她看,“这是你上次给我带的礼物,高达模型。这是上上次,也是高达模型。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都是一样的礼物。妈,你每次给我带的礼物,都一模一样。”
她满面窘迫,期期艾艾不知道说什么好。
姜也立在原地半晌,等她说一句“对不起”,然而她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其实他没有多少奢望,只要他妈道歉,说不定他别扭几天,就会原谅她。他们血脉相连,他总不能不依不饶地恨她一辈子。可是她从来没道过歉,永远是一副“妈妈有难处,你要理解妈妈”的样子。“妈妈在忙一个大项目”“考古有了新发现”,他几乎可以猜到她接下来说的话。
果然,她开了口:“妈妈有难处,我的项目到了紧要关头……”
心里好像有一根针刺了进去,他难受得呼吸发窒。他恨自己太了解她,猜得越准,就越伤心。
他打断她,“不用再说了,以后我会每个月回家一次,今天饭就吃到这里,我走了。”
他拿起手边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
那天晚上他打不到车,徒步走进林间大道,夜风吹得他脸颊冰冷。没人追出来更没人给他发讯息,他妈甚至忘记自己家住在偏僻的郊区,夜晚根本没有出租经过。周围都是自己带司机的富户,快车也不会往这里来接单。
她在乎面子,在乎成就,在乎继父,在乎很多很多东西,独独不在乎他。
“爱吃糖的魔女”忽然发来信息:【你在哪里呀?】
Argos:【做什么?】
爱吃糖的魔女:【你的微信步数刷刷猛增,难道你在夜跑?】
Argos:【嗯,夜跑。】
爱吃糖的魔女:【别撒谎啦,你之前说今天晚上没空上线,是不是回家吃饭又和家里闹不愉快了?你该不会离家出走吧。】
爱吃糖的魔女:【地址发我。】
Argos:【?】
爱吃糖的魔女:【放心,我不会在你面前从天而降。】
他发了微信定位,半个小时后,一辆车停在他面前,魔女给他叫了一辆专车。他立在路边犹豫了一瞬,提着背包上了车。司机礼貌地询问他的目的地,他报了公寓的地址,低头打字。
Argos:【谢谢。】
爱吃糖的魔女:【只有谢谢吗,来点实际的嘛。】
Argos:【晚上上线,我带你。】
爱吃糖的魔女:【不要,我要你当我男朋友。】
姜也蹙眉,他在输入框打:抱歉,我不网恋。
字儿还没打完,爱吃糖的魔女又发来一条信息。
爱吃糖的魔女:【开窗抬抬头!】
若非轿车在高速行驶,他几乎以为窗外会出现一张笑嘻嘻的女孩脸庞。他摇下车窗,仰起头往外看。天空炸响巨大的烟花,姹紫嫣红,无比璀璨。这烟花好大,不知来自哪里,整个深市都能看见。
手机又嗡的一声响,他低头,“爱吃糖的魔女”发来信息:
【生日快乐。】
原来今天是他生日,妈妈忘了,他自己也忘了。
烟花一簇接一簇地绽放,他靠着车窗,注视那转瞬即逝的灿烂光芒,黑色的眼眸在这一刻被点亮。他知道魔女对他有意思,她每天等他上线,陪他到下线。她一开始游戏打得很烂,后来忽然变好了,肯定私下偷偷地练了很久。他不喜欢网恋,网恋是虚拟的,就像打游戏,不能当真。但是现在他忽然不想分什么真假了,妈妈是真的,可她从不在乎他,魔女是假的,但她为他放烟花。
他低下头,慢慢删除了输入框里的字。
Argos:【好。】
爱吃糖的魔女:【好什么?】
Argos:【当你男朋友,好。】
其实他知道,像魔女这样的女孩儿,微信列表里很可能有一大票和他一样的人,每天排着队给她送礼物。她就算喜欢他,也大概率是一时兴起,从池塘里挑了一条孤独的鱼宠幸。可他无所谓,他给她花钱,听她说没有意义的废话,忍受她的做作和无聊,因为她记得他的生日。
到了门前,他停下脚步,捏了捏眉心,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妈妈。
“哥……”李妙妙有些担心。
“开门吧。”他说。
李妙妙把手指按在指纹锁上,电子指示灯亮起,门锁传来一连串的咔哒声,最后滴的一下,锁打开了。姜也打开厚重的防盗门,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儿说不上来是臭味还是什么味,总之就是不好闻。所幸味道不浓,在屋子里待久了就注意不到。
李妙妙抱怨:“都是妈熏的香啦,她总疑神疑鬼,说家里有蟑螂,我散了好几天的风家里还这味儿。”
“爸、妈——哥回来了!”李妙妙大吼。
房中无人回应,一片幽深晦暗,有种说不出的压抑。白墙上挂的巨幅艺术画色彩斑驳,在黑暗中有种莫名的诡谲。
李妙妙挠挠头说:“不是说今天回家吗?怎么还没回来?”
姜若初没回家,姜也反倒松了口气。他打开玄关灯,摁动开关,没有反应。连开好几个开关,都没办法开灯,他出门查看电闸,也没有跳闸的情况。
“爸妈是不是忘记交电费了,”李妙妙非常郁闷,“他们到底还记不记得咱俩?”
幸好外面有路灯,他们家又是落地窗,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姜也关了防盗门,打开手机电筒,往楼上走。家里没电,电梯也不能用,只能爬楼。李妙妙怕黑,拉着他的书包带子跟在他身后。
继父和妈妈的房间在二楼,他们去看了看,空无一人,蚕丝被叠在床上,没有翻开过的痕迹。他俩真的还没回来。姜也扫视四周,发现他妈的房间长了许多霉点子,一块一块,像黑斑似的,看起来有点恶心。
李妙妙抱怨:“早说了买新房子,爸就是不肯,看我们家都成什么样了。”
他们回三楼自己的房间,越往上走,那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便越浓。到了三楼,味道明显比一楼重了不少,但还在忍受的范围之内。寂静的黑暗里,天花板上忽然传来一阵响。
“嘎吱——嘎吱——”
李妙妙打了个寒战,说:“是阁楼传来的,这几天咱家阁楼老是有怪声,我也不敢上去看……哥,你说是不是杀人犯藏在咱家?”
姜也觉得多半是老鼠,这房子继父买了十多年,又是在郊区,闹老鼠也不稀奇。
“可能有老鼠死在阁楼上了。”他说。
李妙妙恍然,“怪不得这么臭。”
这味道闻着让人难受,不知道李妙妙怎么忍这么久的,姜也决定上去清理一下老鼠尸体。阁楼在三楼天花板上面,必须自己搭梯子打开天花板上的暗门才能上去。他让李妙妙去一楼厨房拿垃圾袋和一次性手套,自己去找梯子。正好三楼走廊就放了一把铝制折叠梯,他搭好梯子,抬头一看,只见天花板上布满了漆黑的霉点。这些霉点连成一片,几乎占据了大半块天花板。等弄完老鼠,姜也决定打个电话给保洁公司,让他们来打扫一下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