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38)
此前,魔族都被迫跟随地底火脉的变动而迁徙。后来由于兰缪尔推演出较为可靠的计算方式,王庭迁徙的频率大大降低,已经可以耕种一些作物。
虽然由于恶劣多变的气候,收成还是看运气,但比起之前主要依靠采集狩猎和少量放牧的时候要好得多。
兰缪尔就走到这些刚开始尝试耕作的魔族中间,低声与他们说话,或者手把手教他们分辨种子,再趁这间隙教他们一些在王庭的规矩。
昏耀不远不近地跟着,心里又浮现出似曾相识的问题。
是的,魔王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这家伙真的是个正常的神子吗?
理应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高高在上地弹着竖琴的那种?
昏耀问过兰缪尔这个问题,后者垂下眼,说:“我在人间的时候,反而没有多少这样与子民亲近的机会。”
“神殿与人民都要求神子的高洁,而作为圣君更要保持威严……这是我最遗憾的事。”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这份遗憾转移到了深渊的魔族身上。
昏耀正出神,忽然旁边有一个背着小孩的女魔,脸蛋瘦削,正怯生生地走过来。也许是见到魔王太过惶恐,在田垄上绊了一跤。
昏耀下意识伸手,而旁边也有另一条白袖手臂伸了过来——他和兰缪尔一左一右,同时搀住了这位母亲。
那个女魔眼里一下子就有了泪花。
“吾王!”她跪在地上。
“吾仁慈的王……”
“啧。”昏耀眼角一跳,仁慈,他居然也能被冠以这种名号!
旁边的兰缪尔直接笑出来了,他将女魔扶起来,居然认真地说:“没错,吾王仁慈。”
“我的孩子……”女魔认出了兰缪尔,她嗫嚅着问,“十二年后,也会在这片土地上,长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小伙子吗?”
这实在是个很难以给出答案的问题,而一般问出这种问题的人,寻求的也并非一个准确的答案或预言。
她只是想求眼前的大人,替她驱散这份初来乍到的不安。
于是兰缪尔笑了笑,说:“我会祝福他的。”
那位女魔眼中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哽咽道:“如果能够这样,他应该做王身边最忠诚的亲卫。”
兰缪尔:“王的身边,只留最精壮的勇士。你的小伙子需要努力。”
……
就这样,他们在田间走走停停,走了大概半个钟,昏耀就发现兰缪尔开始有点喘。
魔王现在好像浑身的神经都绷到了极点一样,那点明面上的风平浪静还在摇摇欲坠地撑着,其实整个魔的状态已经很不对劲。
兰缪尔还想往前走走,冷不丁肩膀被突然按住。
魔王盯着他的目光都有点神经质了,说:“你走太久了,我们回车上去。”
兰缪尔无奈:“您这是怎么了?才走了一会儿呢,我没有事的。”
昏耀用力摇头,声音发虚且紧绷着:“兰缪尔,陪我回车上去。”
说完的瞬间,他的眼中竟然流露出一丝不该出现在魔王身上的软弱,好似在恳求一样。
“我……”兰缪尔愣住了,刚想说话,昏耀已经弯身将他横抱起来,快步朝马车走过去。
他的脚步有些凌乱,好像背后有什么可怕的阴影在追着。
如果此刻,兰缪尔真的再吐口血发个病,或许魔王将会直接崩溃。但万幸没有,昏耀将兰缪尔放回马车里休息,又拿过水囊来让他喝点。
兰缪尔对魔王这种如临大敌的做派哭笑不得。
他倚在软垫上拧开水囊,晃荡着沾满泥土的双足,说:“吾王可以让我先擦擦脚吗?”
昏耀就说:“你躺好,给我。”
他拿过水囊,又拽过来一条毛巾,倒水打湿了。
田间小路上,野草与碎石间,不知名的虫子在咕咕唧唧地叫了起来。
魔王在马车前半跪下来,捧起人类的双足,认真为他擦拭。
兰缪尔定定看了昏耀片刻,忽然说:“吾王,您知道吗?”
“光明神母的教诲中说,若一个人赤足走过大地后,又被擦去脚上的泥土,这便象征着那人的罪孽从灵魂上落去。”
他笑了:“您在为我擦去罪孽呢。”
昏耀不以为然,他抬起眼,用手背拨了一下额前的碎发,:“你这种人,也有罪孽?”
兰缪尔连连点头,坚称:“有的。”
昏耀哼了一声,又问:“你们的神教,是不是说谁都有罪孽?”
现在的魔王脾气包容了不少,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对人类的神教信仰痛恨到骨子里了,偶尔还能和兰缪尔聊上两句。
兰缪尔笑而不语,他伸手摸了摸昏耀头顶的断角。
这明明更像是你在宽恕我,昏耀心想。
这天傍晚,魔王与魔王的人类奴隶就留宿在这儿了。
他们进了士兵们的驻地。夜晚,听说他们的新同胞点起了篝火,以表达对王的忠诚与敬爱。
昏耀曾经对兰缪尔说过,魔族就是这样。恐惧火,又向往火。
每逢战争凯旋,或是丰收的季节,都会堆起高高的枯枝,抹上宝贵的油。
当火焰熊熊燃烧的时候,那光芒远胜过头顶的崖月。
一直以来,每当篝火燃起的时候,魔王都会走到他的族人身边。就像极寒祭礼的亲自受寒一样,兰缪尔知道昏耀在有些地方总是有些放不下的执着的。
但今晚不一样,原本说好了魔王去看族人,人类则要在房间里等他回来。
可是当昏耀独自站在篝火前的时候,哪怕周围都是簇拥过来的族人,抬起着一张张憧憬的脸庞呼唤着王……
他却觉得身边空空荡荡。
昏耀突然心生恐惧。那种仿佛要失去什么的恐慌感随着每一次的呼吸而递增,很快就将战无不胜的魔王压垮了。
他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回到驻地。才焦急地推开门,就看到兰缪尔坐在窗边,点起了铜灯,正将一枚卷轴铺在桌上,握笔认真写着什么。
“吾王?”兰缪尔见他这么快回来,吃了一惊,还说,“您是,回来找什么东西吗。”
昏耀平复着喘息,一步步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走到兰缪尔身边。
“已经结束了……你在写什么?”
兰缪尔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匆匆合上卷轴:“啊,是我出发前就在记录的一些……”
他说:“虽然已经没有了遗憾,但还有几件惦记着放不下的事情,希望可以在辞世之前完成。”
这句话又变成了剖心的刀子,扎得魔王眼前发黑。
昏耀勉力不去想,他深吸一口气,压着嗓子说:“兰缪尔,我说过你不会死。之前又不是没生过重病,不还是痊愈了?不准说死。”
兰缪尔:“多古大人说,我的病是在深渊停留太久,瘴气侵蚀躯体导致的衰弱,和之前的那些不一样……应该是没有办法了。”
刚过去的雨在意识的深处又下起来,寒意森森。
“不。”昏耀摇头,咬牙说,“不。”
“魔息呢?”他忽然双手握住兰缪尔的手腕,目光炯炯,“既然法力不行,把我的魔息给你治病……”
“还有精银,之前赏赐给那些部落首领的精银,王庭可以用其他财宝换回来,都给你。”
“以后瘴气会越来越少,我们搬去结界崖上,用精银建一座小房子……”
“怎么可能没有办法,”昏耀语速飞快地说着,伸手去抢兰缪尔怀里那件东西,“你不准写这种东西,还有三个月,凭什么就说没有办法!”
“吾王!”
兰缪尔一个不慎,卷轴就掉在了地上,长长的纸卷在木制的地板上延展开来。
他也不生气,反而纵容地笑了笑:“原来吾王这么舍不得我啊?”
兰缪尔心里有把握。只要他这么一说,昏耀必然犟嘴,下一句就是什么“谁舍不得你”之类,也就不闹着他写不写遗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