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105)
意识迷离之际,兰缪尔没能察觉自己身体的异样。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头顶多出了一对优美的盘角,而身后不知何时垂下了新生的鳞尾。
结界崖附近有一座哨塔,哨塔上驻扎着士兵。
七年前,这里还有神职负责看守迦索结界。自从布雷特神殿倒台以来,守卫就变成了普通的军务。
瘴气袭来时,几百个士兵都闭眼等死了。但那净化法术也眷顾了这里,士兵们愣愣捏着遗书和笔,大松了一口气。
金光散去之后,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道魔族的身影。
远远望去,这魔族有着俊逸的盘角,尖锐的鳞爪,粗长的鳞尾。它半身染血,银灰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四周缭绕着浓郁到恐怖的魔息,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厉鬼。
“……魔王,是魔王!”
一个中年士兵恐惧地踉跄一步,后背撞上了砖墙。
他扯开嗓子,大吼起来:“警戒,警戒!!迦索的结界开了——是魔王!!!”
另一个士兵揪住他:“冷静点儿,亚伯!样子不太对劲,对面就一个人……”
“人,你称那东西为人!?”中年士兵大叫起来,“好啊,我就知道,你也信了!”
“要我看,你们一个个都疯了,才几年,竟然都相信了那种胡话。我早说过,艾登陛下肯定是受了魔族的蒙蔽!还找来那么一群被恶魔附身者,成天说什么人类会变成魔族,谁亲眼见过?证据在哪里!?”
亚伯骂骂咧咧地喊了一通,突然抓起弓箭,冲上城楼。
“嘿,亚伯,别乱来!”
“恶魔,站住!!”亚伯扯开嗓子,冲下面大喊。
“再靠近,我们就放箭了!!”
“妈的,它没反应!看看,这也叫人类吗!?”
“亚伯,冷静点,冷静。”同僚们纷纷按住这个激动的士兵。他们知道亚伯——这个可怜人,祖辈都是抵御魔族的英勇的士兵,他自己也以此为荣,怎能接受恶魔竟与人类同源这种残酷的现实呢?
四年了,自艾登陛下亲口宣判两百年前神殿与君王犯下的罪状,已经过去四年。起初,王国内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像亚伯这样崩溃的人不在少数。
“见他妈的鬼!”亚伯怒吼,他被人架着往后拖,“看,看那恐怖的魔息!它能一瞬间就把我们所有人都杀光!”
“我不管魔族以前是什么,它们现在就是恶魔!恶魔们曾经杀了多少人族,你们忘了吗!圣君陛下如今还在深渊受苦,生死不明,你们也忘了吗!”
吼到最后一句,空气突地静了。
就像触及到了某个禁忌。
所有士兵的脸色都变得铁青。
“别吵了!”幸好这时队长冲来,“格纳德大将军和护国骑士们已经赶来了!”
只见后方的大地上,出现了潮水般的黑点。很快变成飘扬的旗帜,还有奔跑的战马。那是人类王国的骑兵。
一匹骏马奔到大将军的身边,传讯的士兵行了个礼:
“将军!艾登陛下已在路上,即刻就到结界崖,请将军接待!”
“嗯。”格纳德沉重地点点头。七年过去,这位当初败在魔王手下的大将军,鬓角生出白发,额前多了皱纹。
“陛下是否有吩咐?”
“陛下说,尽量避免冲突,如有交流的可能,务必问出,”传讯兵的声音忽然不明显地颤了一下,“……圣君陛下的消息。”
“明白。”
格纳德将军闭上眼——
原来已经七年了,他想。
艾登陛下继位后不称圣君,而称国君。兰缪尔陛下成为了这个王国最后一位圣君和神子,也成为了整个王国无法直视的伤疤。
七年杳无音讯,生死未卜。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在那场魔族入侵的战争的最后,圣君以自己换了无数人族俘虏,跟随魔王下了深渊。
人们说,圣君以一力护一城,得到的只有来自子民的唾骂与憎恶。
人们说,圣君主动走入地狱,带走的只有伤痕累累的身躯。
人们还说,圣君临行前曾在焚毁的神殿前跪了三天,念了三个日夜的忏罪文,直至晕倒在冷雨中——那竟然就是这位温柔的君主对故乡的最后印象了,世上绝不会再有比这更可笑、更残忍的故事。
圣君是以什么心情离开故乡的?他进入深渊后的命运如何?如今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又是怎样的惨状?
——人们不敢想,又不敢不想。
如果这次能得到圣君陛下的消息……
转眼间,格纳德将军的骏马来到了哨塔下,他也看到了那浑身缭绕魔息的恐怖魔王。
“不要轻举妄动!”老将军抬臂下令。
他眯起眼,总觉得这个魔族有些怪异。
它不怎么动,就站在哨塔前方仰头看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方架着弓箭威胁的士兵。
它看着很虚弱,仿佛就要站不住,身形似乎也比他印象中的魔族纤瘦许多,更不像一个魔王。
格纳德冲对面喊了两句,依然毫无反应。大将军冷汗落了下来,面对这么一个怪异又有着恐怖力量的生物,心脏仿佛都被那威压挤迫着。
格纳德缓缓拔出佩剑,驱马一点点靠近。
“魔王!”他喊道,“你若有话说,我们的陛下将会聆听你的诉求!”
魔族似乎终于注意到他,很缓慢,很缓慢地……将脸转过来一点。
突然,格纳德的胸口如被重击。
老将军连呼吸都不敢,愣愣地张大嘴——他看到,那个怪异的魔王,有着一双美丽的紫罗兰色眼眸。
咚,咚,咚……
一时间,格纳德头晕目眩,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他扇动着嘴唇,喉咙嘶嗬着,却因心中的猜测过于惊天,而怎么也不敢喊出那个称呼。
格纳德僵硬地从鞍鞯上滚落,膝盖颤抖,一步一步,靠近那道越来越眼熟的身影。
陛下……陛下……
我看到的,是怀恨的亡魂吗,还是梦里的幻觉。圣君陛下……陛下啊,是您吗?
忽然,那“魔王”轻微一颤,似乎终于勉强认出了来者。
他摇晃着往前两步,眼底似乎露出一点欢喜的笑意,伸出手——
纵使那已不是人类的手,而是覆盖着鳞片的尖锐的爪,带起烈焰般的魔息。
格纳德终于带着哭腔喊出:“陛……”
可是一线寒光掠过老将军的面颊。
格纳德的面色猛地变了,仿佛看到了比死神更恐怖的什么东西。
他嘶吼着,面孔扭曲,整个人扑向前方,同时不顾一切地伸开五指,想要挡住那缕寒光。
扑通。
格纳德将军摔倒在地上。
五指空荡荡地僵直着,他没能抓住那支从哨塔上射出的箭。
……
站在哨塔下的时候,兰缪尔其实在苦恼该如何让上面的士兵放他进去。
他其实感觉自己已经快死掉了,但他想活,至少活到明年春天,看看自己的王城,再去看看昏耀在结界崖上新种的花。
所以,要怎么说呢。
要如何忏悔,才能让昔日被自己欺骗过的子民重新接纳自己呢。
格纳德来到他面前的时候,兰缪尔看到了一些希望。
或许那也不是什么希望,只是单纯的与故人重逢的欣喜。
总之,他努力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时突然注意到指尖那吓人的魔息。他竭力将这些能量收拢,令自己变得无害。
但眼前寒光闪过。
兰缪尔感到一股冲力撞上心口。
疼。
圣君茫然低头,看到了深深没入左胸的箭杆。
他缓慢地往后仰过去,眼眸失神,身体轻得像一枚落叶。
七年未曾见过的天空分外湛蓝,缓缓流动的白云仍如记忆中那样绵软。
……唉,怎么会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