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109)
兰缪尔勉力回握了一下艾登的手掌:“艾登……”
“是我,是我。兄长,你在皇宫了,你回家了,这是你当年的房间,还记得吗?”
兰缪尔又说:“伽索的结界……瘴气……”
艾登喉结动了动,低声说:“放心吧,除了你自己,一切都好。”
兰缪尔从弟弟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心疼的埋怨。
他吃力地垂眼笑了一下,忍痛伸手摸了一下弟弟的头发:“抱歉,艾登,我总让你担心……不过,能再见到你真好。”
就这么一句话,艾登差点没哭出声来。
他本已做好最糟的心理准备,可是那么多苦痛落下,他的兄长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那双温柔的眼眸不仅没有黯淡,反而似乎更加明亮动人。
艾登不想在兰缪尔面前露出悲伤,连忙强撑笑颜,借口给他倒水,转身过去揉了揉脸,又拉开了窗帘。
窗外是个蔚蓝晴天,冬日的树枝纤长地延展着,像一副画。
兰缪尔窝在床里,借着天光,悄然打量久别的弟弟。
七年过去,艾登明显成熟了许多,亚麻色的头发梳成皇宫贵族的卷发样式,眼角也有了君王的稳重,只是如今明显憔悴,倒是没什么气势。
艾登回来得很快,他先将碗勺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再叫了两个侍女进屋。
侍女们穿着茶褐色的布裙,系着白蕾丝发带,先向艾登行礼叫“陛下”,又向兰缪尔行礼叫“圣君陛下”。
她们轻手轻脚地将兰缪尔的上身扶起,让他靠在软枕上。
圣君笑了笑,虚弱地道谢,又问她们,不怕魔族吗?吓得侍女们连连摇头摆手,支吾着说不出话。
她们都是这几年新来的,从未见过如此温和亲善的皇族,两张俏丽的脸都通红了。
“兄长,你少说点话……来,尝尝,是花茶,还加了蜂蜜、红枣和一些草药。医师说可以当水喝。”
艾登有点紧张地喂了一小勺温好的药茶,递过去。
兰缪尔抿了一口,怔住了。这是他曾经很喜欢的口味。初到深渊的那几年还梦到过。
巨大的恍惚感再次扑面而来。
在深渊那么久,他已经习惯了热酒、羊乳和野果的苦甜汁液。这时口腔中突然弥漫起醇厚优雅的茶香,让兰缪尔半天回不过神来。
一个念头突然就冒了出来。
他想:深渊没有这种味道,魔王肯定没尝过。不知道会不会喜欢。
紧接着,兰缪尔的右手忽然开始细密地颤抖。
他下意识想用左手压住,但左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兄长,你怎么了!?”
艾登吓了一跳,连忙把碗放下,“是不喜欢吗,我们不喝了,不喝这个,我给你倒清水……”
窗外的冬阳照在兰缪尔消瘦苍白的脸上。
圣君的神色还算平静,只是垂眸盯着自己发抖的双手,说:“……不,我没事。”
他知道自己颤抖的原因。就是这双手……曾在风雪中拔出弯刀,断了魔王仅存的左角。
失去了双角,失去了魔息,在深渊那种力量等于尊严的地方,昏耀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兰缪尔难过得心脏抽疼,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轻声说:“抱歉,我只是有点累了。”
艾登和侍女们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扶他躺下,又差人去叫医师。
而兰缪尔已经侧过身,将脸埋进枕头里。
……他当然知道,伽索的灾难根源已经破除。
自己终于走完了这条辛苦的长路。离开深渊,回到故乡,不再是背负罪孽的国君,也不再是魔王的奴隶。
可是十四年前,昏耀在深渊里给他下的“诅咒”,非但没能解开,反而似乎变异了。
每当看到阳光或是鲜花,他的心中依然会涌起绵长的疼痛。
他会想起凛冬的霜雪,想起地底的火脉,想起角马和握紧缰绳的鳞爪,篝火和火光映照下的黑鳞。
还有骨片做的铃铛,悠远的祭歌,甚至是他讨厌的战鼓声和血腥的风。
不。兰缪尔默然攥紧手掌。
好像不仅是阳光和鲜花了,他会在看到一切美好的东西时,想起那片名为迦索的土地。
那里有一位因他而断了双角的魔王。
他曾经对昏耀说,自己不爱他。他也确实不认为自己会爱上魔王,纵使有些特殊的情感,那也不过是一些愧疚,一些感激,还有一些敬佩和触动。
可是现在,近乎死别的分离之后,兰缪尔突然发现,他开始有些想念他的魔王。
这也是愧疚的一环吗?他不知道。但他想让昏耀也尝尝他爱喝的花茶,还要加上蜂蜜、红枣和一些草药。
所以医师匆匆赶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圣君努力抬起脸,忍不住张口第一句就问:
“阁下,我的身体能恢复康健吗?不康健也可以,我是想问……我还能回到深渊吗?”
第70章 似爱无声
才说完,兰缪尔就眼睁睁看着……侍女们浑身僵硬,艾登的表情变得惊恐。
而刚走进来的医师,面孔变得呆滞,手里的药箱“咚”一声落地。
他们飞速对视,表情像是生吞了苦瓜,尤其是医师,疯狂向艾登挤眉弄眼——看吧,陛下,我早说了,圣君陛下的精神状态大概是不正常了的!
“……?”
兰缪尔抓着被子十分疑惑,犹豫地问了句:“是不太好吗?”
他想了想又问:“那我的法力,从此也不能再使用了吗,魔息呢?”
艾登勉强镇定下来,连声安抚:“不不不,兄长,你……你别着急,只要安心休养,你的身体和法力肯定都能好。其他的,等你康复再说。”
兰缪尔想想觉得有道理。以他现在这个爬都爬不起来的样子,就算设法回到深渊也帮不上昏耀什么忙,谈这个有些太早了。
于是他温和地笑着点头,说:“也好。”
艾登和医师再次恐慌地对视一眼。
圣君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还能回深渊吗”,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也不敢问,也不敢劝。现在的兰缪尔太过脆弱,瘴气对肺腑的长期侵蚀,魔息与法力的对冲对血脉的摧毁,以及七年在深渊积累下的所有伤病……这些都让圣君的身体和裂纹遍布的玻璃球一样。
旁人只能战战兢兢地伺候着。等兰缪尔喝过药,昏沉地把鳞尾一卷,模仿着魔族的姿势睡下了,才松一口气。
然后再焦头烂额地聚在一起,试图分析圣君如今的心理——
艾登满脸沉重:“兄长想回深渊,又问起法力和魔息,难道是……想报仇?”
医师和侍女们严肃地连连点头。
这听起来是最合理,也最能让他们接受的答案。
次日下午,艾登结束了大半天的政事来探望兄长。
他话里话外,委婉地展示了如今人类王国的军力,并慷慨激昂地表示,这些士兵随时都会为归来的圣君抛头颅洒热血。
兰缪尔艰难地抓起枕头,抬手就往弟弟脸上拍。
他辛辛苦苦十四年,为了是彻底终结人类与魔族之间不必要的战争,谁要看士兵抛头颅洒热血了?
圣君情绪一激动,刚刚喝的药直接吐了出来。
艾登崩溃了:……我真该死啊!
这下可好,再没人敢乱猜了。
几天下来,兰缪尔渐渐意识到,身边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言谈举止也如履薄冰的。
他大概猜到了一些,心里哭笑不得,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偶然抬头从窗口往外看,见到冬雪簌簌飘落,不禁又想到深渊下的魔族们。
兰缪尔心想:今年的冬天有了阳光,他们应该不会太难熬吧。
昏耀还会在祭礼上亲自受寒吗?遭受了严重的魔息反噬,又断了角,可不是闹着玩的。
万幸王庭的臣属们还算靠谱,只是不知吾王肯不肯安稳养伤……